作者:白茉
夏夜,明月別枝驚鵲。
尚書府十分安靜,府中下人們總說,尚書大人這樣溫雅的人是不能隨意叨擾的。
尋常起居總不免發(fā)出瑣碎的聲音,可這個夜晚是沒有生氣的寂靜。一切的自然聲響都在無限擴大,蟬鳴、風(fēng)吹、葉搖……
仿若一座沉睡在時光深處的空墟,被蜜蠟封進琥珀里。
楊暮站在半掩的窗前,似在凝望竹葉縫隙中的云遮月,雙眼卻并不聚焦。這種等待仿若更長遠的年少時,淮左名都,青苔小樓,他也如此看著詩書,心里卻在等著那個人解鞍歸來。
那個人,從來不愛女紅,十歲習(xí)劍術(shù),十五歲便冠絕江都。她也不是不愛粉黛,只是脂粉總和汗水混雜,久而久之便習(xí)慣了素面。
真是可惜了一張江南妙人的姣好容顏呢,他這樣想著,嘴角噙著笑意。
原本,半旬后,她便要嫁予他了。他曾想著,那日的她,十里紅妝,玉人粉面,流光步搖,一定很美。
昔日,他是點燈苦學(xué)的書生,她是武藝超群的將門之女。今日,他是金鑾殿前的尚書大人,她是為國征戰(zhàn)的鎮(zhèn)南將軍。
她奉命來殺他,他早就知道了。朝中摸爬多年,他業(yè)已深諳謀略。
帝王總怕將相傾權(quán),少年皇帝登基才過三年,急于穩(wěn)固王權(quán)的意圖太明顯,有心之人自然見縫插針。
楊暮自知并非足夠清白,但謀權(quán)之事從未想過。
所以,當(dāng)那把熟悉的佩劍直抵他的胸膛,當(dāng)她隱忍著的顫音問出他有何愿時,楊暮望著宋長寧褐色的雙眸,笑著說:“到如今,我只有點后悔自己沒有成功奪權(quán)篡位!
言罷,他挺身迎上了那把他在劍柄刻上詩句的舊劍,心頭一涼便汩汩流血。
“長寧……”,他無比溫柔地念著她的名字,而那人已經(jīng)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唯有瘋狂的無休止的顫栗,仿若一頭幽谷深處被驚雷嚇到的鹿。
“你不該拿這把鈍劍,誰人也不會相信你刺不中我,反倒害了我,想要了結(jié)自己也更困難了點啊。”
楊暮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而腦海中舊時的光景卻歷歷在目,他漸趨無力,緩緩倚在宋長寧的身上,竟把她壓得一個趔趄。
她脫了甲,衣衫輕薄,楊暮知道她的心思,也懂得她的動搖。那個江都垂柳下一臉稚氣卻十分堅定地對他說“我宋長寧從不比男兒差”的姑娘,從來沒變過。
滿地的鮮血被淚水沖淡,變成海棠的紅色,懷中人空洞的雙眼裝不下泉涌的淚水。
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楊暮輕聲俯在她耳邊,說:“送我回江都!
倚在她身上的重量,終是化作了一具沒有生氣的軀殼。
若問他有何期愿,一句江都已經(jīng)概括了太多。那是他們的故土,是雙雙入朝后日思夜想的地方。
巾幗紅顏,玉面書生,戲本中的才子佳人,只能活在白鳥遲留的南方。
“遲之啊……”她終于出聲,一遍遍念著他的字,用盡力氣抱住了他,將不可遏制的淚水揉進了他血色的胸膛。
那日后,宋長寧和楊暮的名字便在史冊上消失了。
楊暮算到自己逢難,早就遣散了下人,而鎮(zhèn)南將軍府亦是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有人說,宋長寧辭官回江都葬了楊暮,有人說,宋長寧月下自刎而去,有人說,皇帝同樣忌憚鎮(zhèn)南將軍,命她弒尚書之后便以此為封功借口納她入了后宮。
看客圖個稀奇,說書人又巧舌,帝王與女將軍的佳話不知道又傳了多久。
當(dāng)然,這一切與她無關(guān)。她不是楊暮,也不是宋長寧,事發(fā)的時候,她不過是一個宮闈中兢兢業(yè)業(yè)侍奉后妃的小宮女。
她本名劉瑩,入宮后改作流螢,也多虧了這個取名的方便才逃脫了叫小燈籠小芝麻之類的命運。
大概人生中有那么一點不尋常的時候便是前尚書大人死后的第七天,傳說中的回魂夜。
入夏之后蚊蟲漸多,偏偏劉瑩這位嬌貴的主子禁不起任何程度的摧殘,殿內(nèi)容不下一只飛蟲,于是那日因貪睡誤了工的她被罰著去殿外為主子驅(qū)蟲。
要說春困夏乏是人之常情,用在她這般常年干著苦力活的宮女身上就實在不妥了,而且那晌睡得非常沉,朦朦朧朧醒來后竟有種大夢初醒的錯覺。
如果知道這一次貪睡會給自己平淡無奇的人生帶來巨大的未知的翻轉(zhuǎn),可能她那天就算懸梁吊死也不會選擇閉上眼睛。
枯燥又乏累的撲蟲使她腦子一陣放空,回過神來都快走進蚊蟲甚多的樹叢里了。急急忙忙要往回趕時突然聽到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快快快,是這個方向!币粋年輕男子的聲音,急促,伴著掠過草木的腳步聲。
“急什么,三界之內(nèi)還能跑丟了不成。”這回是個女子,聲音清亮,查不出一絲感情。
不見其人,草叢里黢黑一片,雖然有點害怕,好奇心甚是濃烈的她偏想看看到底是誰,這兩個人的聲音實為陌生。
若是撞見什么宮女侍衛(wèi)幽會之類的,沒準(zhǔn)能借機訛詐個三瓜兩棗的呢。這般想著,倒是給自己的偷聽找了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你差事結(jié)束了當(dāng)然不急,我可要保護好啊,你看這難得的銀色,怕是登仙后也會成九天重臣!蹦凶虞p聲說。
女子嘆了口氣,沒再做聲。
那兩人卻似在尋著什么東西,對話多是這邊那邊這樣模糊不清的詞語。
劉瑩只聽著他們的腳步越來越近,正計劃著要躲在哪棵樹后繼續(xù)竊聽時,視線卻被草叢中慢慢鉆出的一道銀光吸引了。
與其說是銀光,不若說是螢火蟲一樣的光點聚在一起飛舞的銀色流火,它們蜿蜒徐行,倏而在半空中停留,倏而又貼近地面。
最后,竟直直朝劉瑩襲來。
劉瑩僵直著身體,任它們從她雙膝處盤旋而上,緩緩游離在周身。
偶一抬頭,前方已經(jīng)站了兩個微微躬身的人,一男一女,小心翼翼又一言不發(fā)地向她的方向摸索過來。
男子錦衣玉冠,鶴發(fā)俊顏,眉中有道閃著光的印記。女子一身玄衣,半張臉隱在紗帽下,看起來倒像是……像是個官老爺。
“別動哈,別動……欸?你能看見我們的嗎?”她的眼睛在他們二人之間左右移動,男子便愈發(fā)小心地搭話。
劉瑩不愚笨,悟出此時大概是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了,但銀光繞身又不敢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男人見她不說話也不再多問,只一再強調(diào)不要輕易亂動。那女子抱臂不語,半遮半掩的雙眸看得她一陣寒意。
恰在此時,男子的手即將觸到劉瑩的胳膊,一只飛蟲怕是被銀光吸引,停在她鼻尖一寸位置,惹得她奇癢難耐。
看男子頭上豆大的冷汗和緊張兮兮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能酣暢淋漓地打噴嚏,拼命忍住這股沖動,她的臉大概猙獰成了包子褶。
但事與愿違,當(dāng)那只飛蟲開始騷擾劉瑩的鼻孔時,她終于還是驚天動地地付出了行動。
這一個噴嚏,加上不自覺地揮了揮手的動作,不僅將那飛蟲拍到一邊,也將她周身圍繞的流光完全拍散。
月色醉人,風(fēng)吹疏竹,她明顯聽到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看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在計劃內(nèi),流光散去后夜色更加深沉,她和對面二人面面相覷。
男子愣在原地,雙眼瞪得賊圓。女子似乎也沒料到會如此,她拍了拍男人的肩,遲疑道:“呃……這大概算是魂飛魄散了吧,看來你我有的忙了!
“不可能的!”男子突然大叫起來,“尋常人、尋常人怎么會打個噴嚏就把天命之人的精魄吹散了呢?”
說罷二人皆盯著她,視線仿佛要把她刺穿。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啊!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窗外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擾得聶銀燭睡不安寧,索性麻溜起身,順手抄起茶碾,推窗,投擲,一氣呵成。
小家伙一聲慘叫,轟然墜地。等等……一只小麻雀能發(fā)出這么大聲響?
探頭一看,籠在黑暗中的一個年輕男子,鶴發(fā)童顏,華服加身,眉間有道閃著光的印記,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連聲哎呦。
“呦,這不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嗎,什么時候也喜歡爬樹裝麻雀了!彼兄婊镜拇拌汛蛉さ。
秦艽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縱身一躍便閃進了屋內(nèi),拂袖坐在胡凳上,端起了神仙架子,一臉不屑地說:“哪里是麻雀,我分明扮的是白頰噪鹛。”
“還不都是鳥嘛,”她起身關(guān)窗,回頭便看見某位星君正將邪惡的手伸向她擱在桌上的茶包,忙拍開他的賊爪,“這可是今年最新鮮的廬山云霧,你別給我弄臟了,精貴著呢!
“這幾片葉子還能有本星君珍貴?!”秦艽一臉不可思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唏噓不已,“嘖嘖,你還真是扮一出像一出啊,頗有茶館老板娘的架勢了!
她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有今天還不是因為你!”
聶銀燭與司命星君秦艽的交情,估摸一算,差不多有八百年了。
數(shù)年前的那個夏夜,她一個噴嚏吹散了即將飛升登仙的楊暮的精魄,致使孟章神君之位至今空缺。這么多年從沒有人能不牽強附會地解釋清楚為什么一個小小的凡人宮女能有此大能耐,而作為始作俑者,她也受到了該有的懲罰,走上了彌錯的道路。
當(dāng)年她那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把楊暮吹得渣都不剩,異于常人精魄的銀光瞬間消逝殆盡。九重天上一頓折騰,終算出他的精魄已經(jīng)化作無數(shù)碎片遺失在了神州大地的各個角落,依附在常人的身上,只要沒被收回,這些碎片便生生不滅,伴著宿主輪回轉(zhuǎn)世。
她的任務(wù),就是一年又一年地找,一世又一世地尋,直到楊暮的精魂被收集齊的那一天,她作為罪人的這一世才得安息。
世人皆羨慕陳摶老祖活了八百年,唯她知道這都是延壽星君的小把戲。延壽星君江彥好酒,但逢飲酒必醉,一醉就愛瞎授人長生。該死人不死,冥府的人就不愿意了,畢竟這年頭誰也不希望自己要多寫幾份公文,尤其是當(dāng)年負責(zé)和秦艽交接楊暮精魂的女無常厭竹。此女非常凌厲,聶銀燭當(dāng)年犯的錯誤被她記掛到了現(xiàn)在,每百年給她的假身份補錄生死簿時都愛挖苦幾句。
兩百年前厭竹補了判官的位置,新官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登上九重天參了延壽星君一本,可憐的江彥被罰了五百年的俸祿,只能靠著人間的香火度日,酒也不敢喝了。為了給她的長壽找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秦艽托關(guān)系在九重天給她安了個散仙的名分。但其實她不過是個終年流離人間的苦工,連九重天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長生并非好事,起初她還存著從此逃過輪回不老不死的僥幸,時間越久才越發(fā)知道這其中的苦澀和殘忍。
八百年來,從沒有過碎片的消息,而她卻在歲月的流逝中不停更迭著自己的人生。這百年,她可能是渭水邊的漁家女,下一個百年,又可能是終南山上隱居的道人。俗世的情感被完全剝奪,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也不是沒有春心萌動的時刻,只是想到他們終有一日會衰朽便不自覺地退卻了。
百年來,只有秦艽和厭竹會偶爾來看她,也多是帶著差事的。時間一長,她慢慢磨出了不溫不火的性子,更愈發(fā)適應(yīng)逢場作戲的生活,當(dāng)年那個畏首畏尾的小宮女流螢早就和大漢一起覆滅了。
現(xiàn)如今已是盛唐,都城長安極盡繁華,她是東市一家茶肆的老板娘,名喚聶銀燭。雖說名字對于她來說只是一個代號,但自這個百年起她倒覺得這個假名愈發(fā)順口起來,索性便讓熟人都這么喊她了。
銀燭秋光冷畫屏,聶銀燭。
“哎,發(fā)什么呆呢?”秦艽在聶銀燭面前打了個響指,竄出一尾火花,“問你呢,那個孩子怎么樣了!
她緩過神來,看他平日嬉皮笑臉的神色突然十分嚴(yán)肅正經(jīng),就知道那一日大概是要來了。
自聶銀燭獲得長生起,她和秦艽頂著九重天的壓力尋遍了九州,八百年來毫無起色。十二年前,大雨后的清晨,聶銀燭還在揚州茶園采摘碧螺春的嫩芽,秦艽抱著襁褓里的嬰孩自煙霧里急急走來。
“是他了,就是他!”秦艽的激動絲毫掩飾不住,弄得她眼眶也有些發(fā)熱,腰間微弱的光芒愈見清亮,漫長的找尋終予她一絲慰藉。
當(dāng)聶銀燭正研究是要用刀把碎片剜出來還是把這小嬰兒放在什么祭壇上面將碎片逼出時,秦艽潑了她一頭的冷水:“收起你的小心思吧,這孩子,你得養(yǎng)著!
“我養(yǎng)著?!”聶銀燭驚呼一聲,失手將最珍貴的明前茶原料剪得稀碎。
秦艽說,碎片經(jīng)過長久的年歲已經(jīng)與宿主完全融合,依靠外力是根本無法取出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一個時機。
聶銀燭身上一直帶著九天青龍殿的一顆南海珠,臨近宿主時便會發(fā)出青藍色的光輝。而當(dāng)碎片即將破體而出時,九天之上的青龍殿便會云蒸霞蔚,仙鶴環(huán)繞,龍吟聲聲。
聶銀燭領(lǐng)著秦艽悄無聲息地來到聶羽的門前,他捏了個訣,屋內(nèi)的景致便一清二楚。昔日的嬰孩早已長成俊朗的少年,此刻正在榻上酣睡著,睡顏是那般無憂無慮。
“看來你把他保護得很好啊,十二年里平安無事!鼻剀赐秮碣澰S的目光。
話哽在喉中,只能回他一聲嘆息。
曾想過孟章神君的宿主當(dāng)是蓋世之人,卻未料到卻是一次政變的遺腹子。聶羽是李唐的后代,為保住他這一條命,數(shù)百人甘愿赴死才將他送到了他們身邊。三界各有規(guī)律,他們無法阻止悲劇的上演,也無法妨礙歷史的進程,傳說中神仙逆天改命之事也不是朝夕可得的。
一切有為法,皆循因?qū)Ч。聶銀燭能做的,不過是在他遭逢人生中一次大劫難之前護他十二年周全。在這個小小的茶肆,他只是聶銀燭遠房的侄兒,平日里幫襯著店里的生意。他心思澄澈,一眼望得到底,誰人也不知道這個憨憨的少年其實是皇族后裔。
青龍殿龍吟數(shù)日不息,司命星君被特許窺視聶羽的命盤,算出他被當(dāng)今圣上抓獲處死之日便是楊暮的第一塊精魄碎片出世之時。
其實近兩年來風(fēng)聲漸緊,看似昌榮平和的長安城實則暗潮涌動,每隔三五月便有喬裝的禁衛(wèi)軍從那扇輝煌的大門內(nèi)騎馬出城。聶銀燭知他們第一站去的就是揚州,那是聶羽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地方。
想來做神仙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設(shè)個常人難破的障眼法,聶羽的蹤跡能在揚州憑空消失也多虧了這點伎倆。
聶銀燭本可保他一世無憂,但是他的命盤迫使他們必須在十二年后將他親自獻予唐王。何等殘酷又何等無常,辛辛苦苦護了這么久,只為他身死的這一天。
茶肆開在長安,天子腳下,危險又最易保全的地方,在最后一刻來臨之前,聶銀燭多想好好保護他,這個八百年來第一個與她相處甚久的孩童。
鬢角的碎發(fā)被輕輕挑起,緊接著頰旁吹來一陣熱風(fēng),聶銀燭猛一回頭,白絳微微俯身,正促狹地笑著。
秦艽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這個神出鬼沒的家伙,來人間一趟總喜歡看點稀奇玩意,這會大概又去亂逛了。
身為凡胎的白絳看不見司命星君,見聶銀燭愣神之余,他干脆直起身子撥弄著她的頭發(fā)玩,不知好歹地說:“老板娘不睡覺,又來偷窺小羽毛,難道有什么壞心思嗎?”
“爪子爬開。”聶銀燭拍掉他的手,“你大半夜不睡覺尾隨風(fēng)情萬種的老板娘,我還不知道你有什么歹心呢。”
是了,八百年來與聶銀燭相處甚久的還有這個比司命星君秦艽還要沒皮沒臉的男人。
聶銀燭牽著兩歲的聶羽盤下這個鋪位時,白絳是家道中落只能賣地契活命的昔日闊少,聶銀燭開始當(dāng)茶肆老板娘時,他成了聶銀燭的賬房先生。怪只怪聶銀燭當(dāng)日去他家送錢時完整地看了一出負債人被債主暴打的戲碼,而那即將被抵押的豪宅枯枝滿地毫無人煙。
債主一行人走后,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白絳緩緩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好了破舊的衣衫,朝街對面看戲的聶銀燭攤開了雙臂,在長安的一片春陽下朗聲喊道:“你看,我這么可憐了,老板娘你不妨多給我加個一百兩吧!”
毫不在意的神情,仿佛剛剛被人推在塵土中踢打只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跌倒。
聶銀燭當(dāng)然沒慷慨贈予他一百兩,而是給了他一個能活口的差事。
他收拾包裹離家那日,將一件華美白袍上嵌著的金線盡數(shù)扯去,頭也不回地朝她走來,金線一揚便拋進了那棟不再屬于他的府宅。
聶銀燭看著他指間緩緩滲出的血,心底竟然有一絲觸動,想來此人如果不是家中逢難怕是必成大器啊——
七年后,聶銀燭決定收回這句話。
白絳其人,就是個流里流氣的混蛋。
算賬之余總愛對茶客評頭論足,一遇上女子便上下瞧個不停。仗著那張眉清目秀的小白臉收了一籃又一籃桃花,偶有大膽的姑娘登門便拿聶銀燭當(dāng)擋箭牌,姑娘來了一個又一個,聶銀燭替他挨的罵也積了一筐又一筐。
更過分的是有一日他默念的艷詩被聶羽聽了去,小孩子好奇去問,他還真給聶羽說些環(huán)肥燕瘦的事情。
聶羽紅著臉躲回屋時,聶銀燭恨不得把白絳城墻般厚實的臉皮扯下來。
也不是沒想過讓他卷鋪蓋走人,但不知怎的他一停工店里的生意便每況愈下,而且此人搖尾乞憐的功力太高,聶銀燭偏又容易心軟……
只好與他約法三章,一不能教壞聶羽,二不能隨意品評茶客,三不能再惹些桃花。
這三條他倒是都做到了,聶銀燭只沒想過一切安平后他竟然開始打自己的主意——
“老板娘,小羽毛太年幼了,你不妨考慮下小生,又豐神俊朗又深情專一!
“滾開!”
也只有這樣的無賴,才讓聶銀燭短暫忘記了風(fēng)起后的山雨欲來。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每年宮中設(shè)清明茶宴都要廣采新茶,但最新鮮的顧渚紫筍快馬加鞭從江南送到長安也需十天半個月,只能求早求珍,春社前便催促各地茶農(nóng)采摘嫩芽制作貢茶。唯聶銀燭這長安東市的一方小小茶肆每年都有最新鮮的茶,剛從蒙著細雨的江南摘下的垂露新葉過不了半柱香就能出現(xiàn)在案前,這其中可有秦艽行云千里的大功勞。
肆中名茶云集,明前時廬山云霧、顧渚紫筍、蒙頂甘露、洞庭碧螺春齊聚,干茶香氣清純,茶湯碧綠清翠,皆為上品。茶客都說,最好的明前茶就在長安東市聶銀燭的茶肆,皇城根下。
可聶銀燭獨有怪癖,任宮中茶官攜重金前來游說多次也不松口獻上貢茶。他們一動武,聶銀燭這些名貴珍品便不小心茶翻葉倒,直心疼得嗜茶如命的茶官連聲哀嚎。“怪矣!怪矣!”茶官只能搖頭直嘆,挫敗而歸。
往往這時,白絳倚在柜臺不置可否地瞇眼笑,聶羽撓著頭疑惑地看著翻了一地的翠色,轉(zhuǎn)頭問聶銀燭:“姑姑,你不心疼這些茶葉嗎?”“乖小羽,”聶銀燭拍拍他的小腦袋,“千金難買我樂意,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坦白說,如此戲弄茶官不過出自聶銀燭一點惻隱之心。聶銀燭只愿聶羽能喝上盞盞茶中圣品,并不想獻茶便宜了要害他的朝廷。
寒食將至,聶銀燭歸家的時間也漸晚,這一日回來時已是暮色深沉。
茶肆內(nèi)點燈如晝,聶羽正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聶銀燭的白瓷茶具,白絳懶懶散散地翻著賬本,像沒長骨頭一樣趴在翹頭案上。見聶銀燭風(fēng)塵仆仆歸來,聶羽眼睛變得晶亮,忙起身迎她。
“老板娘這幾日總是晚歸,可想死我——們小羽毛了~”白帳房的聲音幽幽地飄來,眼里還帶著幾分深閨女子的哀怨。
“算你的帳去!”聶銀燭一記眼刀甩過去,那廝聳了聳肩,嘆道:“可惜啊可惜,貌美如花的美嬌娘竟然是個母夜叉!
不知是否是錯覺,視線再次交接時他正凝神看聶銀燭,眼底有說不出的些許濃雜,但只是一晃而過,很快便被他慣有的戲謔填滿。
秦艽許久沒來,厭竹倒是幾次經(jīng)過聶銀燭門前。臨近清明,冥府之門即將開啟,十八層中因種種原因未能轉(zhuǎn)生投胎的亡魂皆擁有一年一次來到陽間的機會,這一天冥府十分忙碌,總有些流連人世的鬼、心思不正的鬼不肯乖乖在時限結(jié)束時回到陰間。更有甚者連三五天都不愿意等,鬼門關(guān)剛開條縫時便趁機躥上人間。
判官大人性子急烈,總嫌棄手下的無常辦事磨蹭,索性身兼二職干起了無常的活,親自來人間抓鬼。如此雷厲風(fēng)行,閻王也拿她沒有辦法。她每次經(jīng)過聶銀燭店前都毫無停頓,目不斜視闊步流星,只留一縷玄色的殘影。沒想到今日竟生生折了回來,朝聶銀燭勾勾手,神色帶著百年如一日的不屑和鄙夷。
難得能有公事之外的交談,她當(dāng)然樂呵呵地走了過去。
“多年不見,判官大人風(fēng)采依然呀!甭欍y燭笑嘻嘻地打招呼。
厭竹白了她一眼,道:“你也一樣啊,還是這么討人嫌!
聶銀燭撇了撇嘴,扯著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說:“別啊,這都八百年了,判官大人也該看到奴家的好了……”
“聶銀燭,”厭竹冷聲打斷她,剛剛那副不屑的面孔突然十分嚴(yán)肅正經(jīng),“近日怨鬼橫行,你多加留意!彼盍寺櫽鸬脑,聶銀燭心中陡然一凜。
當(dāng)年為救聶羽百人喪命,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親,前朝后妃姜氏。她死前最后一個動作是站在丹鳳門的城墻上將襁褓中的聶羽拋擲而出,幾乎同時就被利劍穿心,釘死在了困她一生的皇城內(nèi)。
姜氏是千里托孤的第一人,從她開始,一場角逐疾速展開,無數(shù)前朝志士甘心赴死。
聶羽是最后一個孩子,無論他之后有何作為,能夠活著就是對這些亡魂最大的安慰。所以當(dāng)始終牽掛兒子不肯投胎的姜氏偶然聽到無常們閑聊聶羽即將身死的命運時,她毅然決定和那些投機取巧的亡魂一同溜出了鬼門關(guān)。
最怕世人執(zhí)念太深。聶銀燭早先覺察到了游魂掠過的氣息,時常晚歸只為巡查周遭的不軌之意,畢竟聶羽身上有太多他們覬覦的東西。只是沒想到這一撥怨鬼里竟有聶羽的母親。
她尋到茶肆門口時已是子夜,妖魅猖狂的時刻。這幾日孤魂作祟,長安城內(nèi)人心惶惶,商家多提前閉市,夜色一深俱熄燈關(guān)門。聶銀燭這燈火通明的茶館倒顯得非常詭異了。
不知道姜氏如何逃過遍地的索命無常,竟安然無恙地站在了聶銀燭面前。茶館被秦艽設(shè)了一道薄薄的仙障,姜氏被攔在外面,與聶銀燭一臂相隔。
“求求你,大羅神仙,讓我?guī)业暮鹤甙。”這凄美的婦人苦聲哀求,即使面色慘白也能窺見往日的風(fēng)韻。
聶銀燭不動容,平靜地望著她,道:“你是鬼,該輪回轉(zhuǎn)世,他是人,該好生活著。這一道屏障隔開的是什么,你應(yīng)當(dāng)清楚!
“好生活著?!”姜氏一聲凄厲的哀嚎,面色突然猙獰可怖,“他馬上就要死了,你還說他會好生活著!”
聶銀燭穿過屏障逼近她,厲聲質(zhì)問:“這是他的命,九天眾生命盤上字字言明,你是要和神仙相斗嗎?”
鬼魂難以控制自己的面容的變化,姜氏渾身顫抖,亂發(fā)間又露出一張哭泣的臉,淚水是墨一般的黑。
“為什么,我做鬼十二年,日思夜想,十八層地獄的苦行磨不滅我。為什么,我的孩子如此薄命啊。”婦人哭喊撲地,匍匐著的身影若有若無。
遠處熟悉的玄色衣衫擒著眾鬼緩步而來,聶銀燭嘆了口氣,攏起裙角就要轉(zhuǎn)身進店。
姜氏突然叫住了她,乞求道:“讓我最后一次看看他,好嗎?”
“不能,”聶銀燭拂去她拽住裙角的手,“他身上有龍氣,你根本近不了身。人鬼殊途,不如不見!
說完,姜氏的面容只剩一片頹然的灰白。
誰曾想,厭竹的奪魂索即將套住姜氏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尖聲咆哮著,起身直直向仙障撞去,霎然間灰飛煙滅。
夜空驚雷陣陣,春雨陵陵,怨鬼們開始低聲嗚咽。聶銀燭和厭竹皆嚇了一跳,相對無言,久久佇立。
魂飛魄散,該是有多么絕望。
厭竹走后,聶銀燭起身進屋,竟看到白絳正穿著單衣靠在柜臺前,睡眼朦朧的模樣。她眉頭一蹙,問他:“大半夜不睡覺出來做甚?”雖然他肉眼凡胎察覺不到神仙鬼魅的存在,她仍然隱隱不安。
“這話該我問老板娘吧?”白絳打了個哈欠,笑意盈盈地靠近,低頭在聶銀燭耳邊呵著氣,“老板娘午夜不睡不熄燈,是等著與鬼魅相會嗎?”
聶銀燭心里一驚,還是不動聲色地推開他。
“這雷打得嚇人,我出來看看窗戶關(guān)好沒,早知道就該讓這大雨把你潑成落水雞!
“哎呀,那我可要謝謝老板娘了,如此關(guān)照小生呢。”他眨了下眼睛,眸中清亮,語氣曖昧不明,說完便慢慢悠悠溜回了房間。聶銀燭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有難以言狀的怪異。
兀自思忖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聶羽的屋前,怕是被雷聲吵醒了,屋中亮著微弱的燭火。
“是姑姑嗎?”聶羽輕聲喊她。聶銀燭整理好心緒推門進去,小少年果然在床榻上揉著惺忪的睡眼。
“姑姑還不睡呀!奔词购芾s要強打起精神,惹得聶銀燭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姑姑要睡了,小羽也別撐著啦,快些安睡吧!
“嗯,小羽馬上就能睡著!毙〖一镎f著便鉆進被窩中,眼睛閉得緊緊的,生怕自己睡不著似的。聶銀燭為他掖了掖被角,才發(fā)現(xiàn)被子都快蓋不住他的腳了。
半臂長的嬰兒已經(jīng)是春筍一般不斷生長的少年,十二年養(yǎng)育之恩,他多是把聶銀燭看作了娘親的存在。
聶銀燭想起那個灰飛煙滅的女子,她與自己的骨血只隔方寸之間卻不得相見。聶銀燭從未為人妻母,今日經(jīng)歷實在震撼,心底波濤迭起,難以平息。
許多事不敢忘,許多話不敢言。他已十二歲,衣食無憂,平安喜樂,心思澄凈如山中的清泉。你已經(jīng)救過他一次了,你看,老天爺都在為你絮絮悲鳴。
回房關(guān)門時,腦海中一閃而過姜氏一直囁嚅著的話,加以分辨,說的是:他將要過生辰了,再過三天就是生辰了。
不由一怔,三天后,是寒食,也是聶羽身死的日子。
聶銀燭思緒又一陣混亂,竟沒發(fā)現(xiàn)厭竹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她身前。
“又多虧你啊,我多寫了一份文書解釋姜氏為何從輪回道上除名了!彼П坌表。
沒心思再換上打趣的嘴臉,聶銀燭低聲認(rèn)錯:“給判官大人添亂了,罪過!
“呃,錯不全在你……姜氏有此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異于尋常的反應(yīng)讓厭竹很不自在,她躊躇了一會才答話,語氣難得平和起來。
知她別扭,聶銀燭又換上不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哎呀你看我都忘了招呼,判官大人深夜造訪,舍內(nèi)蓬蓽生輝,何不趁此良宵美景……”
“聶銀燭,你這百年的身份是茶館老板娘,怎么說話總跟花樓鴇母一樣。”
得,聽這挖苦諷刺就知道她心里舒坦了。
“說正事,”厭竹拂衣落座,“姜氏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她這一回來陽間興許早已打定了魂飛魄散的主意!
“怎么說?”聶銀燭屏氣傾耳。
“你看,”她掏出生死命簿,指著聶羽的名字,“李浛本該寒食死,姜氏寂滅后,他的陽壽多了一天!
看聶銀燭疑惑不語,她解釋道:“我問了閻君,得知這是一個法子,姜氏放棄輪回換李浛的陽壽,命簿即被改變?上А
可惜,只有一天?芍挥幸惶煲沧銐蛄,姜氏的舉動并不是毫無意義,彈指間聶銀燭主意已定。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
這場春雨自落下起就未曾斷過,長安城被罩在一片昏暗中,九天之上的云雨師神慣愛在人間發(fā)生變動前布雨以示征兆。
寒食前夜,聶銀燭輕輕搖醒了酣睡中的聶羽。
命盤上說長安東市便是聶羽葬身之地,而她這次偏要把他帶出長安,逃離這個金色的囚籠。
“孟章神君的第一塊碎片即將出世,每一步都應(yīng)在九重天的計劃中,你這樣做就不怕天尊怪罪嗎?”那日厭竹得知聶銀燭的意圖,急聲攔住,百年來第一次神情失措。
“九重天并未計劃到多出的那一日吧!甭欍y燭亦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十二年前他母親因他而死,如今又為他灰飛煙滅,只搏得十二年余一日的陽壽。難道他的生辰就一定要呆在這個吃人的長安,一定要將生辰和死期并作一談嗎?!”
厭竹一時失聲,雙拳緊攥在腿側(cè)。
側(cè)頭望向云霧遮蓋的夜空,聶銀燭微微嘆氣:“九重天早就給了我最重的刑罰,我孑然一身,沒有什么好怕的。厭竹,我只要一日,只想給聶羽一個最好的生辰!
她眸中暗了一片,半晌后問聶銀燭:“你做這些事,不怕牽連司命星君嗎?”
聶銀燭搖了搖頭:“即使我挫骨揚灰,他也不會有半分損傷。”
數(shù)年前聶銀燭在終南山上求道,偶遇張道陵在人世的化身,受他指點通達了五行陣法的要義。聶銀燭長留人世仙法平平,陣法卻多年不忘,那一夜秦艽來訪后便再也沒走出這一方茶肆。
本意戲弄他一回,沒想到這廝愚笨得很,走進去就沒能看出破綻,這當(dāng)口大概還在他以為的人間里溜達呢。
無心插柳,天機難測,他淌不進這汪渾水便好。
聶銀燭為聶羽收拾好行囊后,他還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姑姑,我們這是要去哪里。俊
“長安南邊的鹿鳴谷,這時節(jié)景色正好,我們賞春去!
“賞春……現(xiàn)在去嗎?”他指了指窗外的一片濃黑。
這夜太過靜謐,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聶銀燭牽起他的手,柔聲道:“小羽乖,先別問了,跟姑姑走就好!
即使不解和疑問都寫在了臉上,聶羽還是聽話地隨聶銀燭出了房。路過白絳的門前他稍稍頓了腳步,喉嚨抽動了幾下卻并未言語。
白絳此時該在安睡,屋里不見燈火。七年陪伴感慨良多,終歸還是有告別的一天,房契壓在賬本下面,這間茶肆明日便物歸原主。
正當(dāng)要跨出大門時,聶銀燭突然聽見由遠及近傳來的另一種聲響,似是鐵蹄踏雨的聲音,錯亂不齊——唐王的親衛(wèi)還是找來了,比聶銀燭預(yù)想的要提前太多,更太過巧合。
此時捏陣法已經(jīng)來不及,聶銀燭低頭看著聶羽,他亦望著她,眼底的清澈看得她心慌意亂。
“老板娘,帶小羽毛上來!”是白絳的聲音,短促迅疾,竟在門外響起。聶銀燭猛一抬頭,看到他一身黑衣,手執(zhí)韁繩,一輛不大不小的馬車出現(xiàn)在身后,棗紅馬嘶嘶喘著粗氣。
情勢緊急,聶銀燭只能孤注一擲帶著聶羽攀上車。
白絳喊了一聲抓好扶欄,鞭子一揮便駕車帶他們拐進一條逼仄的街巷。這街巷只剛剛?cè)莸孟乱惠v馬車,車簾掀起后只能看見兩側(cè)的磚壁。
“去南面的城門!”聶銀燭喊道。
腦海中混沌一片,只有身后漸遠的馬蹄聲告訴她聶羽勉強逃過了一劫;厣駮r,他們已臨近城墻,大唐都城的邊界。
“老板娘,你會輕功嗎?”白絳突然掀簾問她,“這個時間城門早就關(guān)閉,而且我們直接走正門出城等于白白送命!
“不怕,你只管向城門走便可!
白絳一臉震驚:“什么?你莫非讓我穿門而過?!”
“少廢話!”聶銀燭怒聲吼道,“只管走就好了,死不了!”
縮進她懷中的聶羽止不住地顫抖,聶銀燭很想和聲安慰他,此刻卻無法分心,只能不斷祈禱那個人能如期出現(xiàn)。
馬車逐漸接近城門,守城衛(wèi)士卻對他們視而不見,聶銀燭心下安了三分,仍懸著七分的忐忑。
即將撞上城門的剎那,白絳突然放開了韁繩,一個轉(zhuǎn)身向聶銀燭撲來,用力地擁住了聶銀燭和聶羽。聶銀燭識得他身上幽幽散發(fā)的香氣,是廬山云霧的茶香。
驚風(fēng)撲面,眨眼間,前方銅墻鐵壁的厚實城門變成了一片空曠的泥土道。
白絳的臂彎太緊,聶銀燭好不容易回過頭去,望見了緩緩閉合的城門和一個玄色魅影。
“白絳!甭欍y燭貼進擁她入懷的這個人,在他耳邊吐出濕潤的氣息。
未曾想向來玩世不恭的他竟然紅了耳根,耳垂一陣發(fā)燙。
“怎……怎么了嗎?”
聶銀燭摸上了他的后頸枕骨,柔聲道:“剛才,你什么都沒看到。”
語畢,手指發(fā)力按在了他的風(fēng)府穴上,他即刻昏厥倒下,聶銀燭的視野突然開闊。
天際懸掛著云遮月,身后是驚起的揚塵,身旁是達達的馬蹄聲。
“小羽,生辰快樂!
第十二年,出長安,赴黃泉,經(jīng)鹿鳴之森。
當(dāng)沉沉睡去的白絳漸漸轉(zhuǎn)醒時,他們已經(jīng)進鹿鳴谷半個時辰,天光乍破,微風(fēng)輕拂,小徑兩旁的竹葉簌簌落下。
如若不是親眼所見,聶銀燭實在不敢相信白絳的睡顏竟然如此痛苦,眉頭緊蹙愁容滿面,不像平日里那樣沒心沒肺的。
他醒的時候,聶羽正用沾了露水的錦帕為他擦拭額角。短短幾個時辰的變故讓這個少年驚慌又無法理解,他選擇了沉默,卻頻頻在聶銀燭視線錯開時望向她,聶銀燭不敢看他的眼睛,它本應(yīng)當(dāng)充滿對生辰的期望和欣喜,此時卻蒙上了塵。
一柱香的時間里,白絳都在盯著車頂?shù)哪举|(zhì)結(jié)構(gòu)發(fā)愣,薄唇微抿。聶銀燭本做好了回答一籮筐問題的準(zhǔn)備,他卻對模糊和說不通的記憶沒有疑問,躺夠了就起身伸展了一番,然后自然地接過了將聶銀燭雙手勒出紅印的韁繩。
他略顯疲態(tài)的背影讓聶銀燭不禁心憂。
這一天過后,聶羽身死,楊暮的第一塊精魂碎片出世,她改名換姓,聶銀燭從此消失。
那白絳呢?身為羸弱的凡人,他無法像聶銀燭這樣簡單抽身,勢必難逃一死……
思及此,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心頭,和原本的復(fù)雜情緒糅雜在一起,雙眼癢得厲害。
“姑姑……”淚水還未滲出眼眶就被一只細嫩的小手拭去了。
“七年來能看到老板娘哭一回,實乃幸事啊!卑捉{回眸,碎發(fā)遮不住清冽而溫和的目光。
對上他目光的時候,心底竟生了一分異樣。
午后,前行的路十分崎嶇逼仄,三人只好棄馬步行。
白絳解下了鞍繩,拍了拍棗紅馬的腦袋,對它說:“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隨便去哪!
“跑了一晚上,辛苦你啦!甭櫽鹨矒崃藫崴拿l(fā),神色舒緩了很多。
這棗紅馬似乎很喜歡聶羽,親昵地在他懷里蹭了好幾下腦袋,惹得他咯咯直笑。
他拍了拍馬背,棗紅馬踏葉而去,很快就隱在了無邊綠意里。
二人始終沒問聶銀燭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跟著聶銀燭的腳步,在毫無人煙的深谷留下清脆的腳步聲。
魏晉時,聶銀燭尋隱士之道,遁入了長安南面林深葉茂的幽谷,覺得十分歡喜便定居下來。
這里人跡罕至,時有鹿鳴呦呦,聶銀燭索性以此為它起個名,隨便找塊石頭刻了字。后來石上青苔爬滿,筆畫模糊,沒想到這名字倒是沿用至今。
谷的最中心是聶銀燭當(dāng)年的住所,不大不小的竹屋,她親手筑造。竹屋周圍設(shè)了五行陣法,一般人難以靠近。
那里是他們的終點,為了聶羽的生辰,她備了世間最美的煙火。
聶羽究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到這陌生又新奇的地方便忘記了之前的憂愁,看到什么都想觸碰一下,偶有鹿影鳥鳴都能讓他興奮地小聲驚叫?稍S是聶銀燭近日太過敏感,總覺得聶羽變得有點不一樣,仔細瞧瞧又沒什么,還未長開的俊朗少年,沒有塵雜的雙眼,一如往常。
能明顯感到不一樣的是白絳,他解了馬鞍后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比平日收斂了許多,在聶銀燭身旁時不時四處張望一番,活像一只隨時能受驚的鳥。
“白絳?”聶銀燭輕喚他。
他一怔,略顯倉促地轉(zhuǎn)頭:“怎么了嗎?”
“你覺得這里的景致如何?”
“美啊,”他深吸了一口氣,“竟不知道長安周遭還有如此自然天成的美景,好景配美人,我白某人今日算是大飽眼福啦!
語畢變成了嬉笑的模樣,眼角彎成新月。
聶銀燭淡笑不語。
他對自己的不解和疑慮只字不提,聶銀燭亦是如此。兩個心中濃霧密布的人一同賞景,不知道是誰煞了誰。
二人因談話而腳步稍緩,那邊廂,聶羽已經(jīng)快了十步左右,在前方落葉鋪滿的地方朝他們揮手大叫。
“姑姑,白絳哥哥,你們快來!這邊的路好走!”
聶銀燭腳步一滯,這谷中每一寸土地她都踏過,自然無比熟悉,聶羽身后那一片“好走”的地方正是獵鹿人設(shè)下的陷阱!
剛驚呼一聲不好,聶羽的身子便陡然一斜。說時遲那時快,聶銀燭還在呆愣的時候身旁便掠過一道疾風(fēng)——白絳如利箭離弦一般沖了過去,撲住聶羽,一同跌入了樹葉遮掩的深坑中。
急急忙忙奔過去查看,只見白絳躺在深坑中,雙眉緊蹙,聶羽伏在他身上,驚慌地撐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想來白絳是在半空中迅速地調(diào)轉(zhuǎn)了姿勢才護住了聶羽。
“姑姑!”聶羽慌張地叫她,“白絳哥哥受傷了!”
聶銀燭從緩坡突下去,近距離看到了白絳磕在落石上的右腳,已經(jīng)不自然地扭曲著,血紅色慢慢滲出米白色的足衣。他緩緩坐起,牽扯了斷足,疼得冷汗直流,身子微微抽搐。
聶銀燭嘆了口氣:“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他認(rèn)真地看著聶羽,道:“小羽毛好不容易過一次生辰呢,可不能摔著了!
聽到這話,紅著眼睛的聶羽突然哭了出來,猛地抱住白絳就開始落雨滴,這一下疼得他擠眉弄眼倒吸涼氣。
望著他們,聶銀燭的神色卻陰沉了許多。
此時已近黃昏,參天高樹外是斜陽的殘紅。不出她的料想,遠方果然有了動靜,谷中太過靜寂,馬蹄聲突兀又嘈雜。
至今為止所有事情都在聶銀燭的計劃內(nèi),唯沒有白絳的受傷。
聶羽擔(dān)憂地看看白絳又看看聶銀燭,她知道他的意圖,卻并沒有答應(yīng)他想法的意思。
“老板娘!卑捉{自嘲地笑了笑,“你帶著小羽毛走吧,追兵要來了。把我留在這里就好!
聶羽急切地制止他:“追兵來了我們一起走,姑姑和我都不會丟下白絳哥哥的!”
“好,”聶銀燭答應(yīng)了他,對聶羽的勸說置若罔聞,“走之前我?guī)湍阏穷^。”
說著便握住他的腳踝,兩手一扣,不等他疼痛出聲便一個用力接好了斷骨。隨后麻利地扯下裙袂的一塊布料,裹住了傷口。
“哈哈哈哈哈,老板娘究竟是老板娘啊。”他突然狂笑起來,眼里閃過許多情緒,喜怒哀樂一應(yīng)俱全。
有時候聶銀燭稱這種錯綜復(fù)雜的情緒叫絕望。
“你多保重。”淡淡地拋下這句話,聶銀燭扯起聶羽便起身。
聶羽早已如木偶般呆滯,剛剛的哭號不見蹤影。情勢緊急,她封住了他的心神。
聽聲音,追兵趕來還需不少時間,足夠了。聶銀燭拖著聶羽攀上地面,頭也不回地向谷的中心趕去。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太宗時秦艽去湘水邊游玩了一圈,捎給了聶銀燭七八個笨重的竹筒,沒跟她說是什么東西便被急召回九重天去了。
那時聶銀燭住在揚州,梅雨時節(jié)濕冷的很,山上拾不到干柴,瞟到那一摞竹筒便起了歪心思,沒想到剛將竹筒塞進灶門不久就聽到一聲爆裂的巨響。
秦艽慢慢悠悠晃來江南時,聶銀燭已經(jīng)屋不蔽雨地住了三天,每日盯著灶臺上方的大窟窿唉聲嘆氣。
“哎呦喂,你是要笑死我呀,”秦艽直捂腹,“這哪是能用來燒火的東西嘛!”
原是黔中道的一個李姓人筑彩藥于筒造了竹筒煙花,秦艽覺得有趣便迫不及待討了幾個送聶銀燭。那竹筒里裝的皆是硝石硫黃之類的火藥,一遇上火星自然掀翻了她的屋頂。
這事讓秦艽十分幸災(zāi)樂禍,索性成了他與仙人閑聊的談資,到如今九重天上還有人津津樂道。
為了聶羽的生辰,聶銀燭備好了十二只竹筒,在人間的煙花配方之外加了一點仙訣,燃起時有騰龍出海,有鯉魚飛躍,有仙鶴環(huán)云。
夜色降臨,聶銀燭為坐在竹屋臺階上的聶羽添了一件裘衣。
解開心神后,聶羽便一直沉默,聶銀燭喚他時也不立刻答應(yīng),兩三聲后才慢慢轉(zhuǎn)頭。他還是會對聶銀燭笑,只是這笑容太過疲累和心酸。
人生第一個百年過去時,聶銀燭也這樣對秦艽笑過,直笑得他憂心忡忡。那時他說,流螢,我在人間看了許多人,糊涂的人最快樂。
但是如果能清明地生活,誰又會甘愿糊糊涂涂的呢?
舊時聽別人念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后來才懂得這其中的酸澀。走了這么久聶銀燭早已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何處,而眼前這個少年的歸途又在哪里呢,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從他身體中脫出后,他會像常人一樣等在濃湯煮沸的奈何橋頭嗎?
世事已如此艱難,不過兩三日的變革便使聶羽失魂至此,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聶銀燭已不敢多想。
追兵離竹屋越來越近,夜色卻過分美好。風(fēng)清月朗,斜輝晶瑩,太適合約三兩好友,小酌幾杯,題詩數(shù)首。
聶銀燭知道無論是云雨師神、三清天尊還是九重天上的眾仙都在注視著人間將發(fā)生的一切,仙人屏息,少了風(fēng)雨大作的多事之夜,還了她和聶羽一時太平。
煙火燃起的瞬間,聶羽的眸子也被點亮了。
他抬頭看著空中升騰的焰火,一派天真,這時才是聶銀燭最想看到的樣子。
“姑姑,”煙花熄滅,竹屋歸于黑暗的時候,他扭頭看聶銀燭,嘴角上揚,“謝謝你告訴了小羽自己的生辰,謝謝你照顧了小羽這么久!
聶銀燭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該如何答復(fù)他,只能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努力撲滅眼角的淚光。
隱約間,聶銀燭覺得聶羽似乎知道了什么。
縱使聶銀燭實在不想這個平靜的夜晚就此過去,但辛苦得來的一天實在太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固了五行陣法,期望它能為聶羽爭取到幾個時辰的安睡。
第二天,晨光照進竹窗,被分割成片狀的光斑。
窗內(nèi),聶銀燭一夜未曾合眼,聶羽早早便起身,安靜地洗漱完畢,牽著聶銀燭的手走出了竹屋。
窗外,是嚴(yán)陣以待的精兵鐵騎。他們皆鐵甲加身,銀色面具扣住面龐,似是受了指令,之前并未破門而入。為首之人想是精兵統(tǒng)領(lǐng),戴金色面具,傲立于馬上,十分威嚴(yán)。
見他們走出,統(tǒng)領(lǐng)左手一揮,他身側(cè)副將便開口道:“聶銀燭,你藏匿前朝余孽李浛數(shù)年,其罪當(dāng)誅。圣上皇恩浩蕩,你若聽命交出他,或可從輕處罰。”
聶銀燭冷笑一聲,不屑地說:“聽命?我聶銀燭活了這么久,這人間還沒有能指示我的人!
“放肆!”副將一聲怒呵,“你若不從便將萬刃穿心,尸骨難存!
他大概沒想到這能把尋常人嚇破膽的話語到聶銀燭這里卻像是輕風(fēng)吹過一般被隨意置之,聶銀燭挑眉一笑,露出了厭竹口中形容的花樓老鴇的姿態(tài)。
“呦,這位官爺還真是性急,人家好像也沒說不交的吧,只是……”
“只是什么?”
聶銀燭視線一轉(zhuǎn),仰頭看著正前方那個始終不發(fā)一言的精兵統(tǒng)領(lǐng),朗聲道:“只是這位統(tǒng)領(lǐng)大人眼熟的很,頗像我一位故人。”
精兵統(tǒng)領(lǐng)身形一震,微微捏緊了韁繩。
“這位故人昨日剛在這鹿鳴谷中與我分別,他放走的棗紅馬把聶羽的氣息嗅了個十足,我算了算時間,按這匹良馬的腳程,回去通風(fēng)報信再帶著騎隊尋到我陣前,時間剛剛好!
金甲面具后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雙眼出現(xiàn)了動搖,他不看聶銀燭,聶銀燭卻偏要死死盯著他。
“我只是沒想到,”聶銀燭頓住數(shù)秒,在他突然望向聶銀燭時嫣然一笑,“沒想到與我同行七年的這位舊友竟通曉奇門遁甲之術(shù),還藏得這么深這么好。能騙過我七年,小女子實在佩服啊!
聶銀燭一宿沒睡,自然對周圍的情況一清二楚,昨夜他們趕到陣前,白絳不出一柱香便將她苦心構(gòu)造的陣法解開,卻直等到破曉時分才帶兵靠近。
人到底還是容易萌生惻隱之心的,過去近七年滴水不漏的偽裝卻在近些時日有意無意地坦露馬腳。聶銀燭知他也痛苦和絕望,也一直在等聶銀燭問他,為什么逃出長安的雨夜他能那么巧地算準(zhǔn)時間駕車而來。甚至馬車顛簸中聶銀燭并未一下子就按中他的風(fēng)府穴,他卻極其配合地倒下了,給了聶銀燭一個能手刃他的機會。
他想中途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樣就不用直面聶羽的死亡,而聶銀燭始終不肯遂了他的心愿,終是迎來了針鋒相對的這一刻。
這些都在天機命盤上清楚地刻著,他們都改變不了天意。即使萬般不愿內(nèi)心糾結(jié),他還是引來了這群劊子手,甚至他自己便是精兵統(tǒng)領(lǐng),皇帝身邊最信任的武將。
初識白絳時,去他府宅那日,那棟破敗的宅邸非常眼熟,頗像當(dāng)年宋長寧的將軍府。今日仔細一想,那里荒廢許久,十二年前才住進了一家富戶。原來危機早就布下,活了幾百年的聶銀燭還是在這場無形的博弈中折了一子。
白絳深不見底的雙眼未曾離開過聶銀燭,過往留在聶銀燭心中那個根深蒂固的浪蕩形象大概只是他善于偽裝的杰作。他會是怎樣一個人呢?七年都無所事事在案前算賬,一副沒長骨頭的模樣,昨天救聶羽時身手不凡,如此深厚的功力又對五行之術(shù)頗為精通,只有心靜如水的人才能做到這樣。
那眼底沒有神采,也沒有戲謔和調(diào)笑,脫離了賬房先生的身份后,他或許是一個嚴(yán)肅又深沉的人吧。
這僵持還是被打破了,副將大呵一聲:“聶銀燭,你屢次三番出言不遜,將軍明察,容我先取了這妖女的性命。”
“不許!”白絳終于說話,嚴(yán)聲厲詞。
恰在此時,聶銀燭身后竹林突然有不合時宜的聲響,甫一回頭便看見一個兵士,彎弓拉滿,箭已在弦,下一秒便見一抹銀光躥出,竟是指向了她。
聶銀燭剛想出手抓箭,卻猛然有人將她飛撲在地,心下一驚慌忙回頭,聶羽倒在聶銀燭身后,那只箭貫穿了他的胸膛。白絳已在聶銀燭身側(cè),想要伸手相護的動作停滯了,邁出的右腳十分不穩(wěn)。后來聶銀燭一直在想,那一天他會不會后悔自己摔斷了腳。
縱然今日的情景已在聶銀燭腦海中預(yù)演了無數(shù)次,真正親臨時還是絞痛萬分。聶銀燭大腦一陣麻木,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踉蹌著向聶羽走去,幾欲摔倒。
記憶里始終聽話乖巧的聶羽還在淡淡地笑著,鮮血染紅了聶銀燭送給他的裘衣,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亡著。
“姑姑……”他甜甜地笑著,最后一次喚出了聶銀燭數(shù)百年來從未聽到的,有親緣關(guān)系的,稱呼。
白絳怦然跪地,低首摘下面具,繼而頹然無力地垂下了手,有水滴擊打落葉的聲音;实鄱嘁,另布下弓箭手取他們性命,白絳如此舉動順了皇帝的疑慮,精兵統(tǒng)帥的前程怕是到此結(jié)束了。
可再怎樣,聶羽都不會醒來了。聶銀燭捂緊心口,蹙眉閉目,任滾燙的淚水翻滾而出。
兵士中一陣騷動,聶銀燭睜眼時,聶羽的傷口中金光乍起,直沖天際。下一秒,除聶銀燭之外的所有凡人通通被定身,甚至落葉,甚至飛鳥,甚至人間的每一方草木每一個生靈都靜止在原地。
蒼穹彩云繚繞,三清天尊在眾仙擁簇中自九重天而來,這其中唯有司命星君秦艽不是坦然自在的神色。
孟章神君的第一塊精魂碎片懸浮在半空中,如同螢火一般,微小透亮。玉清元始天尊一走近,它便徐徐落在了天尊的手掌中。
天尊若沒有環(huán)繞周身的仙輝便如同人間慈眉善目的白發(fā)老者一樣,此時他將碎片收進袖中,似笑非笑地看著聶銀燭,喚道:“流螢小仙,你可讓我們看了一出好戲啊!
他語速緩慢,不疾不徐,明明站在聶銀燭面前,聲音卻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
聶銀燭立刻跪下,低眉認(rèn)錯:“流螢有罪,甘愿受罰!
話音剛落,身子便被一縷清風(fēng)扶起,不解地望向天尊。他不語,揮了揮拂塵,撣去了聶羽尸身上的血跡,猙獰的傷口也在慢慢愈合。
“這個孩童仙根頗深,因此孟章神君的精魂才選了他的身體啊。也正是因為如此,精魂出世也奪了他的一魂一魄,投胎轉(zhuǎn)世怕是不可能了!
聶銀燭再次想要跪下,欲言罪責(zé)在她請還聶羽輪回的機會,剛一動身便覺腹心有阻力,不輕不重十分柔和,卻讓她只能站立。
“小友莫急,”天尊看向聶銀燭,“你自覺逆天機命盤是罪過,但李浛生母愿用魂飛魄散不入輪回換兒子一日陽壽,這也不在命盤之內(nèi)。一切皆自然,小友是順應(yīng)姜氏之舉。更何況,你看,孟章神君的精魂不是應(yīng)命盤所寫出世了嗎。”
天尊出言,聶銀燭心中果然釋然許多,只是聶羽……
一雙手拍上了她的肩膀,秦艽示意其安下心來:“天尊已有決定,聶羽會被送去朱雀陵光神君殿上修養(yǎng),待他補全一魂一魄便能入仙籍了!
眾仙騰云駕霧而來,又飄然而去。
沒有預(yù)想中的任何刑罰,秦艽提到聶銀燭困住他的五行陣法時也只頗有興趣地說要回九重天找張?zhí)鞄熡懡逃懡。其實所有的一切從未脫離過九重天的掌控,聶銀燭不過是其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插曲罷了。
當(dāng)人間萬物重獲自由時,須臾間聶銀燭已離開了鹿鳴谷。她孑然一身,沒什么好怕的,聶羽被帶走后,便更沒有什么可以牽掛的了。
只是走了大概數(shù)個時辰,白絳的身影一直浮在心海中,他跪在地上無聲痛哭的模樣像蒼耳不太尖銳的刺一般不時觸碰著聶銀燭。
舟渡江南,清波搖曳時,聶銀燭展開聶羽留在竹屋里的信,他的字是白絳教的,清瘦卻有力道。
“銀燭姑姑,
展信安。
驚蟄以來,小羽隱隱感覺周遭的變化,白絳哥哥會不時地看著我出神,姑姑也是憂愁的模樣。更大的變化是小羽開始看到不應(yīng)該看到的生靈,總有聲音說小羽是前朝遺孤。姑姑那日與一身赤黑色衣衫的姐姐在屋中談話,小羽并未睡著,就伏在姑姑門前偷聽,這才相信了那些生靈的話。
被姑姑撫養(yǎng)十二年,小羽早就把姑姑當(dāng)作了娘親一樣的家人。小羽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是長安東市茶館中的普通孩子,平日幫姑姑招呼客人,幫白絳哥哥磨墨。如果可以,小羽想一直這樣下去。
姑姑已經(jīng)給了我一個最難忘的生辰,小羽很喜歡盛開的煙火。
小羽甘心赴死,姑姑不要傷心難過,對于自己的身世,小羽不悔,不怨。
如果遇到了煮湯的孟婆,一定要跟她炫耀,小羽有個做神仙的姑姑。
小羽”
船家見聶銀燭點燈未眠,不由問道:“夜深了,姑娘還不睡啊!
“這就睡了!彼龑⑿偶埊B好塞進行囊中,和衣躺下。
背后,長安的燈火輝煌與聶銀燭漸行漸遠,東市的茶香、茶客的談笑和不正經(jīng)的賬房先生,還有那個清秀乖巧的端茶少年,一切都隨著流動的水紋淡去。
她告別了聶銀燭的人生。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她在蜀中與青蓮劍仙習(xí)劍術(shù),劍仙不是真仙人,卻頗有仙人風(fēng)骨,劍術(shù)一流,文采更甚。
大汗淋漓后行在林蔭道中,腳下突然被用力一扯,眼前昏幽一片,竟是厭竹生生把她拽進了冥府。
“著急忙慌的,可嚇我一跳了!甭欍y燭佯裝委屈,朝厭竹努了努嘴。
厭竹依然不吃她這一套,一邊引聶銀燭前行一邊話里直入正題:“跟我來,有個人想見你!
這冥府里哪有人,明明都是……
厭竹的腳步停在了奈何橋頭,孟婆是個和藹的胖老太太,身旁永遠是爐火正旺的濃湯,她總喜歡問那些即將投胎的鬼這湯口感如何,燙不燙口,味是不是重了。
但是輪回當(dāng)口,往事皆忘,多數(shù)鬼是懵懂無措的,她這一碗湯究竟什么滋味,誰也說不準(zhǔn)。
“喏,就是他。”厭竹指向投胎長隊中的一個身影,“一直不愿喝湯,可把我們婆婆急壞了!
聶銀燭順著看過去,正對上那鬼魂的雙眼,再熟悉不過了,彈指六十年,看來他活得挺長。
走向聶銀燭時,蒼老的白絳一下子變作了當(dāng)年的模樣,做了鬼的他也依然令人刮目相看,居然能自如地轉(zhuǎn)換自己的容貌和儀態(tài)。
“老板娘,”他攤開雙臂,“你看我這么可憐了,多贈我三五年陽壽可好!
一如初見的場景,只是奈何橋旁,他是即將轉(zhuǎn)世的魂,她是長生不老的仙。
“何必太過執(zhí)著,好好投胎不行嗎!甭欍y燭淡淡地答。
白絳斂了笑意,眼里有濃濃的哀傷:“辭官后,我顛沛流離間尋你一生,知你不凡,竟不知道其實是神仙隱匿于人間!
聶銀燭不去關(guān)注故事的后續(xù),卻總有人把話傳到耳邊。
當(dāng)年,聶羽的尸身與聶銀燭都突然不見,皇帝慍怒,白絳的官途從此波折難堪。他亦自知處境,第二年便卸甲辭官。
“我與你刻意相遇的七年前,陛下得天諭,十二歲之前不得傷李浛性命,他忌憚天威也忌憚小羽毛,才派了我……”
“別說了,”聶銀燭打斷他,“聶羽和聶銀燭早都不在了,這些話你沒必要說!
時光于聶銀燭而言太過漫長,曾經(jīng)揪心的片段也在長河濤聲中成為了無關(guān)痛癢。
六十年后,長安早變了模樣,坐在龍椅上的人皇又是一張陌生的面龐。無人記得長安東市的茶館,無人記得鹿鳴谷的翠色中發(fā)生過什么,史書對聶羽不書一筆,更別提聶銀燭這個渺小的茶館老板娘。
白絳低聲笑起來:“是啊,我白絳也不在了呢。”
說罷便奪過孟婆手里熱氣騰騰的湯水一飲而盡。
“好辣!”他大叫一聲,摔碗而去,聲色如鐘似要震塌奈何橋。
孟婆終于得到了一個具體的回答,但顯然這個答案讓她驚慌失措。
記憶模糊時,走在橋上的白絳轉(zhuǎn)身,意味不明地看著聶銀燭,數(shù)秒過后,他的眼神不再復(fù)雜,如初生嬰孩一般朦朧。很快便被鬼差趕著上路了。
一入奈何,前塵俱忘。
“嘖嘖,有時我挺欽佩你的,無論是九重天人間還是冥府都能排出好戲來!眳捴癖П壅{(diào)侃。
是啊,不知道下一個百年,聶銀燭又是什么身份,又將遇到什么人。
但是,這個故事,就講到這里了。
茶館里賓客云集,說書先生折扇輕搖。一字一句押著腔調(diào),一嗟一嘆都是過往。
“……后來,鎮(zhèn)南將軍宋長寧辭官回鄉(xiāng),就在咱們這揚州近郊山林中置了田地,從此歸隱田園。聽說那片地現(xiàn)在種著百畝茶苗,一入春漫山青翠,芳香滿園啊——書說至此,這尚書大人和鎮(zhèn)南將軍的故事便結(jié)束了!
臺上長衫老叟說得眉飛色舞,青釉瓷碗中的綠楊春一滴未動,語畢,他啪地一聲合起扇子,在賓客的視若無人自顧談笑間慢慢走下臺來。
還沒走下三五步,叫好聲迭起,老叟一怔回頭望去,臺上又是一個長袍執(zhí)扇的說書先生,端起那杯綠楊春抿了一口,紙扇一挑便是熟悉的貫口:“書接上文,上回書咱們說到……”
老叟無奈地搖頭,十分落寞地向聶銀燭走來。
聶銀燭短嘆一聲,起身迎他:“張老,此番心愿達成,可還有什么掛念的?”
“沒了,沒了……”老叟苦笑掛在嘴角,一雙渾濁不明的眼睛依稀可見些許悲傷,“姑娘圓我這已死之人的殘愿,老生早感激不盡了,這便帶我去那地府投胎吧!
聶銀燭應(yīng)了一聲,跺地三下,眼前人聲喧騰的茶館便頃刻成了幽暗的冥府街道。
許久前冥府判官厭竹幫了聶銀燭一次大忙,將鬼門關(guān)和唐都城門捆在一起,為他們開了一條由生入死又由死及生的陰陽道,為此她又花了不少時間寫公文交代原由。聶銀燭心里過意不去,總想彌補點什么,厭竹便毫不推就地派給她一個差事——在人間做為冥府引路的人,順便圓一圓善鬼的心愿。
看似冷酷干練的判官大人其實也蠻有愛心的。
聶銀燭就不好過了,雖說是自己攬的差事,但人間生靈不止有人,還有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做這掛名的無常不過短短幾年,聶銀燭便幫花果山的猴子摘過“猴生從來沒有吃到的蜜桃”,幫飛燕筑過“最完美的堪稱匠人手筆的鳥巢”,帶一朵春生夏死的花感受了“從不曾體會的北國寒風(fēng)的凜冽”……
這些也就罷了,人才是最難折騰的,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光這個月就打發(fā)了三個想看隔壁小娘子洗澡的,四個想在天上飛一飛的,六個要求再活三五年的……往往這時聶銀燭只能打碎牙齒自己咽,午夜夢回時枕上皆是懊悔的淚水。
今日的張姓說書人算是最正常的一個了。他在鎮(zhèn)口柳樹下說書一輩子,死之前差著宋長寧和楊暮的故事沒說完,愿望就是去那高臺上說完這一生。
一路行至奈何橋,眉慈目善的孟婆婆又在笑瞇瞇地招呼面如死灰的亡靈們喝湯,見聶銀燭來了便高興地說:“流螢姑娘,今天的湯味道很棒,好多鬼都說好喝呢。”
對了,孟婆婆對自己的湯非常重視,喝完是要說口味如何的。
聶銀燭湊近張老,小聲道:“一會喝完,不管啥味道,直說好喝便是!
說書先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聶銀燭看他孤苦一生實在可憐,沒好意思說出那句想說許久的話:宋長寧并未有什么歸園隱居的結(jié)局,她在那個月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九重天也一直在尋她的消息。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說書這事無非都是添油加醋幾經(jīng)潤色過的,就聶銀燭當(dāng)年還是長安茶館老板娘時發(fā)生的破事都傳得面目全非,早沒什么事實可言了。
綺陌香飄柳如線,時光瞬息如流電。歲月于聶銀燭而言雖然漫長,但偶一細觀周遭的變遷也常常會有驚夢一場的錯覺。
告別長安已久,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自第一次出世后便再也沒有聲息,南海珠黯淡無光,腰間的墜感也慢慢被遺忘。這些年來聶銀燭沒再去過中土,只在江南道徘徊,這一百年聶銀燭是揚州知名茶商的女兒許秋練,老父花甲之時一心求道出走他鄉(xiāng),留聶銀燭一人照看著家中的生意。
至于聶銀燭這看淡金錢名利的父親也不是虛置其位,送走說書先生后,剛和孟婆婆聊上幾句,她那老父親便悠哉游哉地晃過來了。
鶴發(fā)童顏華袍加身,銀白發(fā)冠垂下兩條飄帶,眉心一道藍光,滿臉寫著欠調(diào)教。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秦艽沒錯了。
“呦,這不是我家寶貝閨女嗎~”秦艽怪腔怪調(diào)地貼了過來。
“少來,演個戲還演上癮了!甭欍y燭白了他一眼,“司命星君都沒事干的嗎,人間也不去溜達了來冥府做甚?”
他揚了揚手中通體閃著光的寶匣:“可別亂說,為父天天忙著呢,喏,下一任延壽星君的精魂,我來跟厭竹做交接的!
是了,上一任嗜酒如命又一滴就醉的延壽星君仙元已盡,投胎前他們一同邀他在江南豪飲三天三夜,就連害他為仙的最后時光里不能碰酒的厭竹也敬了他三杯。直喝得他醉眼朦朧東倒西歪,走下奈何橋時朝著畜生道就沖了過去,若不是秦艽眼疾手快攔了一把,這會可能已是誰家的寶貝寵物了。
巧的是,這一世即將飛升的延壽星君偏是個千杯不醉。天機命盤玄妙難測,但它愛捉弄人這點聶銀燭算是深有體會。
這回秦艽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聶羽的一魂一魄已經(jīng)在陵光神君那修補完畢,不出多少時日便能是九重天上一個自由來去的小仙人了。
聶銀燭想到這便不禁會心一笑,沒留神判官大人厭竹也幽幽地飄了過來,熟悉的鄙夷和不屑的神情,幾乎從鼻子里哼道:“笑得一臉傻像!
“是是是。”聶銀燭點頭哈腰。厭竹大人脾氣不好又十分傲嬌,順著她的意思就好。
告別孟婆婆后,判官大人又忙著她的差事去了,秦艽提議說要回人間府宅看一看,聶銀燭忙打斷他:“別別別,我好不容易才讓那些丫鬟家丁消停點,你這出行已久的許老爺要是回來,他們怕是又要鞍前馬后鬧騰起來了。”
聶銀燭獨居久了喜歡自在的生活,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照顧生活起居的時候差點沒讓自己別扭死。
“唉,你這就不入戲了嘛,”秦艽一臉的掃興,“富家小姐就要有富姐小姐的樣子。”
此時已行至冥府街道,這里黑夜漫漫陰氣沉沉,唯有房檐上吊下的米白色燈籠散發(fā)著幽藍色的光,兩旁的府宅便是冥府官差們的住所。
聶銀燭沒及時搭理秦艽,而是被一盞淡黃色的燈籠吸引了。十里長街皆被籠在一片昏幽中,唯有這一盞燈籠亮著人間才有的顏色。
覺察到她的視線,秦艽道:“奇怪吧,這一盞燈籠實在與眾不同啊。”
“這是誰家的宅?”聶銀燭問道。
“厭竹的,”秦艽頗為得意地一笑,“想不到吧,冥府冷面判官厭竹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聶銀燭仔細觀察了這盞燈籠和其他燈籠的區(qū)別,若那讓人心中生寒的幽藍色是鬼氣,那這盞燈籠里的便是——人氣。
思及此,聶銀燭不由驚呼:“這里面裝了一個人?!”
“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人,這里面裝著的是一個凡人的一魂一魄!鼻剀袋c頭,語氣稍稍凝重,“厭竹剛?cè)脍じ鰺o常那一年,一個凡人男子硬闖冥府,將自己的一魂一魄扯出,死死釘在了厭竹的門前柱上!
見聶銀燭驚訝地愣在原地,秦艽接著說:“那男子在人世時尋仙求道有所小成,懂得一些金石之術(shù),冥府的無常們竟也攔不住他。只能眼見著他釘完了自己的魂魄便一路沖到奈何橋上,再尋過去時只能捉見他遁入輪回的一抹殘影了!
“那男子……便失去一魂一魄投胎去了?”聶銀燭仿若在聽天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理說失去一魂一魄的亡靈是萬分脆弱易碎的,即使不被輪回的閘門碾作虛塵僥幸轉(zhuǎn)生,下一輩子也可能是缺胳膊少腿心智不全總之怎么樣都不會正常的生靈。可秦艽說他世世為人且非常健全,因為沒喝孟婆湯便投胎,每一世都在找尋腦海中長久不忘的那個人。
此般天資若是用在正途上,這會可能已經(jīng)位列九天了。
“真是招惹了誰不好,偏偏是厭竹那樣脾氣倔又無情的人,自討苦吃罷了!甭欍y燭嘆道。
秦艽不認(rèn)同地說:“此言差矣,厭竹是脾氣差了點也古怪了點,但對這人卻不一樣!
“怎么說?”
“你看這盞燈籠便知了,”他指向那朵淡黃色的光,“若實在無情何苦留著這凡人的一魂一魄呢,更何況你有所不知,當(dāng)日只是被光禿禿釘在柱子上的魂魄,是厭竹親自制了燈籠把它妥善儲藏的!
說罷便欲將手指摸上那燈籠,指尖離它還有三寸的時候便觸到了一層突然顯形的遮罩。
聽說厭竹這么些年來只要逢著那人陽壽殆盡來冥府轉(zhuǎn)世便告假在家閉門不出,去人間抓鬼也要避開他在的片區(qū)。然而十八層中,悠長的冥府街道里卻亮著屬于那個人的光,他不提追回一魂一魄的事情,她便隨著那盞燈籠長明不滅。
聶銀燭難得好奇心萌生一回,纏著秦艽說厭竹的往事,這家伙卻不自在起來,剛一回到地面就尋個理由遁走了,連聶銀燭準(zhǔn)許他回府的誘惑都沒能留住他。
聶銀燭一路思索回到家中,在搖椅上躺了一柱香的時間,銀耳蓮子湯溫了幾回都沒喝上一口。
總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一定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地方。
垂楊巷陌,飛花橋頭。
晚來春風(fēng)愈發(fā)舒暢,聶銀燭叼著一根莠草,抱臂倚在小鎮(zhèn)口的柳樹旁,閑閑散散地看著遠處燈色忽明忽暗的人家。
都說揚州有夜橋燈火連星漢的美,而住在江南這么久的聶銀燭才發(fā)現(xiàn)周邊小鎮(zhèn)的景致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這離揚州城只有一個時辰車馬之途的小鎮(zhèn),煙波橫闊,紅橋綠柳,同樣的迷蒙三月,多的是一份難得的寧靜。
正愜意地小憩著,春風(fēng)微急,吹來一片薄薄的物事,好巧不巧貼在了聶銀燭臉上,抓起一看,噫噓唏,竟是張白慘慘的紙錢。
是了,能讓揚州茶商大戶許家的小姐在產(chǎn)茶時節(jié)里放下家里紅火的生意外出的,也只有冥府判官大人派給她這掛名無常的重要差事了。
之前來這里接引張姓說書人的魂,只道他是尋常的垂老病死,沒想到之后小鎮(zhèn)接二連三有百姓害病身亡,仔細一查竟然是疫病。好在官府稍加重視,尋到疫病的根源是鎮(zhèn)中百姓常年引用的井水出了問題,阻斷病源后城中的郎中治好了病況較輕的人,但那些毒浸骨髓病入膏肓的可憐人卻只能臥床等死了。
聶銀燭此行的目的是來接引最后幾個百姓的亡魂,本來黃昏時便能打道回府,最后一個人的魂卻久久未能現(xiàn)形。冥府有令,無常不能接觸魂魄未脫出的身體,可憐的千金小姐許秋練只能在這里干等。
眼看著月上柳梢頭,眼前又飛過一片紙錢,凄慘得很,饒是聶銀燭再有閑情逸致也被這突兀的蒼白攪亂了。不耐煩地劈過去一道指風(fēng),紙片霎時碎成粉末,聶銀燭撣撣衣上的塵土便朝著那戶人家快步走去。
人死后不出半柱香就應(yīng)該身魂分離,這戶的病人都死了快一個時辰了,她倒要看看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剛隱身踏進門,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有只穿著黃袍的幺蛾子在堂中設(shè)壇施法,他身前立著一口壽棺,其中躺著的就是早已咽氣的病人尸首。
亡者是個青年男子,棺材旁站著他的家人,一對中年夫妻皆雙手合十不斷地對天祈禱,一位年輕女子,許是他的妻子,正在丫鬟攙扶下掩面痛泣。
尸體面色發(fā)黑,印堂卻有微弱的聚成一團的幽光,聶銀燭細觀至此頓覺這黃袍術(shù)士的用意,他是用符封住了這個人的魂魄,企圖阻止亡魂脫離已經(jīng)死亡的肉體。
肉身已死,魂魄卻遲遲不離體,如若這法術(shù)能持續(xù)奏效七日,那么冥府便會將亡者的死期從生死簿中抹去。這是道中邪法,且施術(shù)者需七日全神貫注不眠不休,看來這術(shù)士頗有膽量,還不是普通的幺蛾子呢。
聶銀燭繞轉(zhuǎn)至那黃袍面前,沒想到他雙眼徑直砸過來,竟像是能看到聶銀燭一般。只是他眸中剛出現(xiàn)一絲激動便很快被漠然取代,視線又移回面前的壽棺,端起的手指在虛空中發(fā)力,指向亡者的眉心的光團。
其人劍眉星目,目光炯炯,十分英武。其容貌若放在尋常男子身上必然是增光添彩,只是放在如此道行深厚的人身上卻極其不妥,聶銀燭所遇見的修道之人的神色都是淡雅隨和的,這人卻帶著非常鋒利的目的性,倒不如說是,戾氣。
也不怪,敢用邪術(shù)逆天命的人早不能用正道來衡量,只是奇怪為什么這么久了厭竹還不來,這種情況下判官大人早該執(zhí)著奪命筆踏小鬼而來了。她都不來,聶銀燭也用不著管那冥府的法紀(jì)了,干脆扒掉這一層無常的皮,用散仙流螢的身份制止這荒唐的人間鬧劇。
可沒想到剛要捏訣斷掉術(shù)士和尸首間無形的線,這黃袍男子便突然開口,冷聲道:“冥府的判官大人管教無方嗎,怎么一個小小的無常鬼都敢碰活人的身體了!
“活人你奶奶個腿!”聶銀燭怒斥他,“此人已死一個時辰有余,冥府生死簿上一筆一劃寫得清楚,你休想用邪法逆天改命。”
這妖道竟知道冥府規(guī)矩,實不可小覷。
黃袍一聲哂笑,眼角寒光乍現(xiàn):“呵,還是個不傻的無常,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破了我的符!
說罷他指間一定,逼著亡者的魂慢慢下移,常人的軀體哪能經(jīng)受這般折騰,那尸首頓時青筋暴起狂顫起來,嚇得一眾家眷驚叫不已。
聶銀燭趕緊捏訣,剛觸到他的符咒便覺刺痛難忍,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如入熔爐,渾渾噩噩之間只剩難以置信——這人功力之深完全不符合他二十余歲的凡人面相,甚至再加個三五十年也完全達不到此種境界。
剛才施法已拼了一次力,眼見著聶銀燭這邊的靈光在慢慢衰減甚至有被反噬的趨勢,只能暗暗叫苦,后悔沒精進自己的半吊子仙術(shù)。
“冥府判官在此,誰人忤逆天道?!”
聶銀燭正孤注一擲想再推一層力,一聲怒喝自門口傳來,玄衣魅影傲然立在夜色中……不對,這不是真的厭竹,只是一個逼真的幻影。身旁微風(fēng)拂過,秦艽恰時而來,聶銀燭剛想哀嚎這黃袍術(shù)士高深莫測根本不會被幻影輕易瞞過去,就見那人還真的被打亂了心神,一個跨步就朝那魅影追去。
“愣著干嘛,快收魂啊!”
秦艽急聲催促,聶銀燭忙反應(yīng)過來。失去桎梏的魂魄如焰火膨脹一般從尸首眉心散出,她一個牽引收進袖中,那群嚇傻的家眷中突然奔出一個年輕女子,連滾帶爬捕捉著亡魂的幽光。正是剛剛掩面哭泣的新寡,聶銀燭和秦艽俱是隱去了行蹤,她能看到的只是極其微弱的光芒,這是剛死之人與家人的點滴感應(yīng)。
黃袍已知中計,一個轉(zhuǎn)身就朝聶銀燭他們沖來,眼神甚是兇狠,猶如惡狼撲食。等不及聶銀燭的反應(yīng),秦艽抓住她的胳膊便一個騰空,頃刻間已至浮云之外,耳邊那家人凄厲的哭喊還未消散。
人死不能復(fù)生,世人總有執(zhí)念。
此一夜太過詭譎,活了數(shù)百年的流螢小仙僥幸脫險后喘了半天才回過氣來,剛剛放出去的靈光被硬生生打斷,這會才覺得胸悶氣短非常不適。
“唉,你不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嗎?”秦艽邊幫聶銀燭拍背順氣邊柔聲念叨,“打不過就跑拼什么拼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聶銀燭撫了撫心口:“知道了,我明天就開始修習(xí)仙法!
秦艽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沒用的,只要他還活著一天,還練著他那道法一天,你就贏不了他。你沒看見他的影子嗎?”
“看見了,”聶銀燭終于能挺直脊背,“膝下無影如同斷腿,他就是那個能鬧到冥府去的缺了一魂一魄的人!
聶銀燭欲揚手拭去額角的汗水,卻被秦艽突然抓住了手腕,他神色一凝:“不好,應(yīng)明玕在你手上留了印記,他怕是會一直追蹤我們!
聶銀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的一圈紫光,如同鐲子一樣箍在腕間。
“看來要繼續(xù)逃了,這紫光我一時半會也解不掉。”秦艽望向九重天的方向,“是我拖沓了,你沒經(jīng)過登仙臺躲不進九重天,要不然我們這時都能坐在我的殿中喝茶了!
“那現(xiàn)在去哪?”
秦艽略微思索后,一個清脆的響指伴著嘴角揚起的得意的微笑,牽起聶銀燭便改道向西:“有了,跟為父走便是!
聶銀燭一時半會沒反應(yīng)過來哪是哪,幾經(jīng)騰云駕霧落地后,抬頭一看只見“開封府”三個大字,竟是奎星下屆的管轄地,包龍圖的地盤。
“難道奎星大人能助我擺脫這個?”聶銀燭揚了揚手,狐疑地看向秦艽。
他搖頭,解釋道:“這里是皇城開封,也是魏國的舊都大梁。應(yīng)明玕來不了這里,他再有能耐也是肉體凡胎,我們就呆在這里等這紫光消散好了!
“魏國……”聶銀燭細思片刻,數(shù)一數(shù)年月,那可都是戰(zhàn)國的事情了。
依秦艽這意思,黃袍術(shù)士應(yīng)明玕是戰(zhàn)國之人,若輪回轉(zhuǎn)世沒把記憶和功力散掉,那這人的資歷之深聶銀燭可遠遠不能企及。不僅是她,就連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秦艽也差了他一百余年,聶銀燭之前竟不知好歹想要與他硬拼,一想到這便冷汗涔涔后怕不止。
不能回揚州也不能出開封,他倆只好在城中瞎逛。秦艽沒再跟她解釋為什么應(yīng)明玕來不了這里,但聶銀燭知道他不斷抽動的嘴唇后定是堵了一籮筐的話沒說。
正是夜市興隆的時間,這與揚州的溫婉柔和不同,倒有幾分當(dāng)年唐都長安的盛景模樣,卻比長安的夜市要更熱鬧些。聶銀燭沒來過開封,看著周邊的琳瑯滿目也和秦艽一樣興奮起來,剛剛的擔(dān)驚受怕消散了不少。
聶銀燭除了愛喝茶之外,極嗜甜。現(xiàn)下蜜餞在口,囊中又?jǐn)著西京的雪梨、河陰的石榴和衛(wèi)州的白桃,直吃得秦艽打趣道:“可是稀奇了,活了幾百年的人還像沒吃過東西一樣!
剛想白他一眼回句你不也一樣,話到嘴邊就生生咽下。
聶銀燭一枚棗脯卡在喉中,呆滯地望著路前方橫亙在繁華街市中的碩大墓碑和它背后的一座孤墳,它們幾乎是突然出現(xiàn)在聶銀燭視野里的。奇怪的是,周遭人對這吊詭的景象視若無睹,再仔細一瞧,原來那墓碑是設(shè)了結(jié)界,凡人看不到的。
拉著秦艽靠近這古怪的墓碑,只見它年歲久遠青苔長滿了邊界,碑上的墓主名字卻清晰可見。
楚郁離。
晨光熹微,聶銀燭風(fēng)塵仆仆趕回揚州,秦艽這廝把她丟在城門口便又急匆匆回九重天去了,聶銀燭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千萬要在那群婢仆起床前趕回屋里,要不然他們又要大驚小怪噓寒問暖的了。
哪曾想,離大門就差兩三步的距離,聶銀燭徑直向前的腳步竟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回來,伸手一觸,是一堵看似虛無的屏障。可耳邊響起鶯啼,抬頭分明看見一只黃鶯振翅飛出聶銀燭的院落——看來設(shè)法之人是針對她了。
捏訣一觀,只瞧得平日清清冷冷的中堂站了一堆丫鬟小廝,皆是唯唯諾諾低眉順眼的模樣。
而他們辛勤服侍的那個人,流蘇髻梳得整整齊齊,淺青色的綢帶垂在肩頭,豆綠色的褙子如新茶的嫩芽,正氣定神閑地淺酌著杯中的香茗。
另一個許秋練安然自得地坐在中堂的椅子上,隨意地指揮著聶銀燭的一群下人。聶銀燭一陣驚異,心中稍有松懈,神識便出了紕漏,這人立刻挑眉看向半空,嘴角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眸中盡是狠戾。
聶銀燭平生一直和氣處世,唯有被人假扮這事陡然激起了她的怒火,本就是居無定所流離漂泊的命,被人輕巧地假扮只讓聶銀燭覺得自己的存在太過兒戲。
指間發(fā)力,屏障在面前碎成粉末,聶銀燭提裙闊步邁進府中,輕叩空氣凝住了府中的時間,徑直朝著堂中人走去。
下人的動作停滯在上一秒,那與聶銀燭一般模樣的臉上有稍縱即逝的訝異。
“應(yīng)明玕!甭欍y燭直呼他的姓名。
那人拂袖一揮,還原了他本來的模樣,只不過今日著了一身仙風(fēng)道骨的道袍,卻根本沒有仙家的釋然之意。
“看來是我低估你了,”應(yīng)明玕頗為挑釁地說,“冥府的無常鬼還是有點能耐的!
聶銀燭不言,只死死盯住他的一舉一動。
沒有預(yù)想中開門見山的刀光劍影法力相拼,也不知道這廝葫蘆里賣了什么藥,只見他十分自得地端起茶盞,揮香入鼻,瞇起眼睛仔細嗅了嗅,轉(zhuǎn)而問她:“這茶甚是好喝,叫什么名?”
心中怒氣漸平,知他倘若與聶銀燭斗狠她必落敗于長其數(shù)年的道行,不如安然落座,捻起茶蓋,將那吸在白瓷面上飽滿的黛綠輕輕一磕,茶葉入湯,緩緩沉入杯底。
“這茶葉的品種不足為奇,唯有你飲過的這盞茶,名喚郁離!
言罷,應(yīng)明玕的瞳仁驟然一縮,聶銀燭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世人所謂的波折,所謂的萬幸,所有令人喟嘆惋惜的無常不過都是天機命盤上精心排布的一筆。直到歸于這一方塵土,埋骨青山之下,才能求得一時的肆意和寧靜,而魂魄卻又在黃泉的波濤中繼續(xù)下一世的悲歡。
活了這么些年,不能說與人間完全隔離,朋友談不上,稍有交集的人還是有的。有些時日,聶銀燭雖然已經(jīng)不是他們認(rèn)識的名字和身份,卻還是會偷閑去看看這些人的安眠之地。
每一塊碑都藏著一段往事。
葭月的大梁城,暮雪紛飛。太守府中一陣騷動,無人敢大聲說話,細碎的腳步聲迭起,其中夾雜著婢仆的竊竊私語。
楚郁離躲在門廊的柱子后,寬大的門柱剛好遮住瘦小的身軀,她只敢悄悄露出半個腦袋,膽怯又好奇地看著前方親人和婢仆齊聚的房間。
那是她母親太守夫人的住處,昔日溫和柔聲的婦人沒了聲息,一動不動地躺在鏤金錯彩的床上,面色與亡人無異。
年幼的孩童不知生老病死,只道母親只是像尋常一樣睡著了,看著屋中一個方士模樣的老人就要將一根閃著寒光的銀針刺進母親的心口,她尖叫一聲就要沖進去阻攔。
“哎呀小姐!”一個長不了楚郁離幾歲的小丫鬟眼疾手快扯住了她,“小姐偷偷跑出棲幽閣已經(jīng)犯錯了,可別再讓太守大人發(fā)現(xiàn)啦。”
楚郁離稚嫩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疑惑,她口齒不清地急急說道:“可……可是那個人要傷害母親啊!
小丫鬟剛要解釋,就見一個著素白衣衫的小童子負手從假山后走出,年紀(jì)不大倒是高傲得很,他斜睨了楚郁離一眼:“我?guī)煾甘窃诰饶隳镉H,無知小孩卻道是害人。”
原是太守夫人近一個月來心力不濟、失眠盜汗,好不容易睡著卻逢了駭人的夢魘,三日前暈倒在床前便再也沒能醒來,呼吸極其微弱,面色也一日比一日青黑。太守尋來大梁的名醫(yī),上瞧下瞧卻始終看不出名堂,經(jīng)旁人一提點才想到神鬼之事上來,忙請來自燕齊之地云游至此的方士。
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澄清兮,精氣入而粗穢除。燕齊一帶方術(shù)盛行,這老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著實有大能耐,只見他銀針插拔間,捻須閉目思索了片刻,便招呼神情焦灼的太守一陣耳語。
眾人不知他們交談了什么,唯見太守的神情從驚訝墜入凝重之中,他隨手招來小廝:“你去棲幽閣看看小姐的動靜。”
“不好!”小丫鬟聽得清楚,抓起楚郁離的小手就匆匆出了大門,穿過竹葉鋪滿的小徑向庭院深處人跡罕至的小閣奔去。
小童非常淡定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明玕!狈绞繂玖送右宦,同太守一起走了出來。
“這是我的小弟子,天資聰穎,頗有靈性,只是性格孤傲了些!
太守向應(yīng)明玕投去贊許的目光,小童卻似沒有看見一般,所幸太守向來寬宏,只當(dāng)是小孩子心性。
寒冬的大梁肅穆得很,長空萬里無云,唯有滯留的旅雁劃破天際,留下一道赤黑的影。
應(yīng)明玕看向楚郁離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耳邊響起方士與太守的交談聲。
“尊夫人如此行徑只為逆天改命,但凡人之軀怎能跟天機相抗呢,還望太守大人在夫人轉(zhuǎn)醒后多加勸解,以防心中積郁!
太守一聲長嘆:“謝過師父,是內(nèi)人執(zhí)念太深了,我們那小女兒本就逃不開這命。”
魏惠王六年,魏國遷都大梁,一改疆域散漫格局,國號稱梁。
十一年后,魏反攻秦國,包圍秦孝公于定陽,秦國戰(zhàn)敗乞和。至此大戰(zhàn)以魏國勝利告終,魏國的霸業(yè)得到繼續(xù)發(fā)展。
歷史的車輪碾過清白的歲月,于是史官提筆,書卷留香,昔日位于強國之列的魏國卻難逃?xùn)|敗于齊,西喪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最終覆滅于秦王朝的命運。
國家鼎盛興起一方水土,國家衰亡也連接著每一個子民的生息,安逸的大梁并不知道危機早已根植在暗處,年幼的楚郁離和應(yīng)明玕也對自己日后的人生走向一無所知。
那日后,方士帶著小童繼續(xù)游走人間,遍觀諸國亂斗、紛爭四起,偶爾隱進山林研修方術(shù)。應(yīng)明玕本就不淺的慧根如雨后春筍一般快速破土滋長,直讓老方士慨嘆不已。
楚郁離依然在太守府深處的棲幽閣過著自己孤單乏味的童年,身邊只有丫鬟小仆陪伴,偶爾在翠竹種滿的小院玩耍,抬頭望見墻外人群熙攘的市井,眼里劃過的都是欣羨。
太守夫人痊愈后便不再常來小院看望女兒,難得的相見卻沒了往日溫柔和藹的笑容,只有眉宇間濃厚的哀愁和離開后扶墻掩淚的啜泣。
變轍的開端在十年后的仲春。
此時魏國已進衰退期,與他國斗爭的力不從心被搬上臺面,蟄伏已久的秦國日益壯大,對中原的這一方沃土虎視眈眈。
這一年,久病不愈的魏國王室劍走偏鋒,秘密召集天下異能人士,望以金石之術(shù)扶起衰朽的國運。
走投無路之時,最易偏信鬼神。
老方士埋骨在故土燕地,天下戰(zhàn)事一片,應(yīng)明玕羈旅許久,為求溫飽不得已應(yīng)了魏王室的召請。
亂世之中,自恃清高成了最可笑的東西。應(yīng)明玕雖然傲骨天成,這一份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太守和夫人都是知恩圖報之人,得知老方士的徒兒在異士名單內(nèi)便力邀應(yīng)明玕在府中住下。
曾時的白衫小童已經(jīng)是豐神俊朗的青年,眉宇間帶著疏離和平淡,太守說這是世外高人的風(fēng)范。
而那稚嫩的小女孩也在深院的圍困中脫胎為外表清冷的美人,不愛色彩明亮的服飾,唯喜歡暗色的衣衫,一入夜便與黑暗融在一起,雙眸卻明亮澄澈。
那是不被世事蒙塵的一份潔凈,一切紛爭沖突都與她無關(guān)。
楚郁離,應(yīng)明玕。
一個不諳俗世的深院千金,一個淡漠煙塵的方士后學(xué)。
“繁陰上郁郁,促節(jié)下離離。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故事講到這里,聶銀燭微微一笑,將兩句藏在心里許久的詩念了出來。
茶水已涼,綠葉貼在杯壁,殘留的茶湯在潔白的碗底暈開一片暗黃。
站在原地的應(yīng)明玕一直沉默著,眉眼間的戾氣早被她的言語磨去,只留下化不開的哀傷,帶著飽經(jīng)歲月?lián)舸虻暮圹E。
郁離,明玕,都謂竹。
仲春漸暖,是處花開。夭桃烘日暈生臉,紅杏吟風(fēng)笑滿腮。
不久便是上巳花朝節(jié),大梁城的千金小姐們雖人在深閨,心卻早已飛到傳說中花神居住的仙境去了。
可這一切與太守府家小姐居住的棲幽閣全無關(guān)系,這小徑深處的閨中小館掩在茂密的長青竹中,終年不見天日,連可貴的一方天域都被竹葉割得稀碎。
楚郁離已在這富貴的牢籠中困鎖了十八年,想要出逃去看一眼墻外人間的心愿卻從未放棄過,年歲的增長也讓她有了一個僥幸的想法:她還能不嫁人成老姑娘嗎?
憋屈了十八年后,這一年的花朝節(jié)愈發(fā)誘人,往昔只聽著換工休息的丫鬟們向她描述過每年大梁城花朝節(jié)的盛況,粉面紅妝的千金小姐們,步搖輕擺、羅裙生蓮,每個人都在發(fā)間額角貼著花瓣,和著脂粉的清新,真真是步步留香。
楚家小姐聽了十幾年的書,這一年卻無論如何不愿再早眠于幽森清冷的閨閣,于是她決定,翻墻越獄。
“哎哎哎,小姐,你可千萬小心點,莫要摔了呀!”
棲幽閣的院墻邊,小丫鬟豆綠站在墻根處仰著腦袋絞著手帕,她死死盯住生怕挪了視線之處,楚郁離正將層層羅裙攏在腰間,挽起的衣袖露出藕白色的胳膊。
她站在棲幽閣獨比府中其他院墻更高的屏障頂上,粉白色裙衫早已蹭滿了灰塵,一只白皙嬌嫩的腳丫正猶猶豫豫地朝著前頭一臂之隔的參天古樹上比劃著該怎么下腳。
楚郁離一介深閨小女子,雖軟禁在府中,尋常千金小姐享受的待遇她全享受了,平常重物沒提過,身手沒練過,能坐著就絕對不會讓她站著,因而縱使心中想著不過一只胳膊的距離而已我一定能跳的過去——
她還是在意料之中邁出了小姐家矜持的步伐,而這小巧的一步還不到一臂之長的二分之一。
“。。。!”
自家小姐還沒來得及呼救,小丫頭豆綠就驚聲尖叫起來。
楚郁離的大腦瞬間空白一片,只有須臾下墜的失重感和突然落入一個溫暖懷抱的包圍感第一時間貫穿全身。
她緊闔雙眸,因而更能感覺到這臂彎的溫柔卻足以支撐她的力道,腦海中不由翻騰出那些小姐郎君的佳話,竟生了幾分羞赧。
然而緋紅未掛上兩頰,甫一睜眼看到的“郎君”卻讓她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此時抱住她的卻不是想像中俊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這怪物身上的皮膚像是百家被一樣打補丁似的拼湊起來,粗大的針腳透著拙劣粗糙的工藝。
除皮膚外,四肢五官俱全,同樣的粗劣,瞳孔之處竟然沒有眼珠,只留下黑漆漆的兩個洞,正像模像樣地俯首看著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什么妖怪!快把我家小姐放下去啊啊啊。
豆綠又搶先替楚郁離喊出了心中的驚懼,那怪物倒也聽話,竟然真的就在離地面還有一米距離的半空中突然放手,楚郁離暗叫一聲,后腦勺就摔在蔥郁的草地上。
可是,竟然不疼。
她仰躺在地上,余驚未消,眼角余光所及之處卻瞥見了幾只小巧輕盈的白紙片,側(cè)頭望去卻是被剪成小孩形狀的紙娃娃,每個娃娃脖子上都連著紅繩,仔細傾聽還能察覺他們咯咯咯的清脆的笑聲。
她一個翻身,衣衫下又跑出更多系著紅繩的紙娃娃來,想來剛剛是它們在她落地時支撐住了她。
這些紙娃娃見楚郁離沒有受傷,又都拉著小手一個接一個地騰空飛起,向著她前方那棵參天古木的方向飄去,最終落在了一個少年的手心里。
少年的身子隱在枝葉繁茂之處,著一身白袍,不細心觀察便會把他和白日的天空混在一起了。此時他一手?jǐn)n著疊在一起的幾百只紙娃娃,一手像把玩懸絲傀儡一樣,瘦長的手指規(guī)律舞動著。
看來這不人不鬼的怪物便是他操控的傀儡。
察覺到楚郁離的視線,少年輕點腳尖一躍而起,下一刻便輕巧地落在了她跟前。他舞動的手指停了下來,雖并未有絲線連接,懸絲傀儡卻一動不動了。
小丫頭豆綠著急忙慌呼天搶地地撲了過來,把楚郁離上下翻遍查找受傷之處,見自家小姐并無大礙,舒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吐到一半,機敏的小腦袋瓜又蹭地轉(zhuǎn)了一下,惡狠狠地盯著陌生的少年,張開瘦弱的小胳膊,母雞護崽似的護住自家小姐,像楚郁離的資深發(fā)言人一樣質(zhì)問道:“你是何人?為什么要摔我們家小姐?”
少年睨了她一眼不說話,仍居高臨下地看著此時已平靜下來,正坐在草地上整理衣冠的楚郁離。
她不再看他,兀地說道:“你,我認(rèn)得。”
語氣聽不見感情的起伏,仿佛是深幽潭水中涌起的一縷微波。
楚郁離軟禁在棲幽閣十八年,平日所見的人寥寥三五個,因而外人于她和外面的世界一樣新奇,所以她見過的人都被牢牢記在了心里。
哪怕過了十年之久,她還是能認(rèn)出來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就是當(dāng)初她溜出棲幽閣看母親時,跟在老方士身邊的那個自負又驕傲的小童。
應(yīng)明玕也不直接回應(yīng)她,而是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向棲幽閣的院墻外擲了過去,可那根樹枝卻并未如預(yù)想般落到外面去,剛一飛到院墻上方便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隔了一般,反彈回了應(yīng)明玕手里。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轉(zhuǎn)頭向楚郁離揚了揚手里的樹枝,道:“楚小姐真的以為自己能翻墻而出嗎?”
楚郁離眸中的神采瞬間灰了下來,這無形的屏障與高聳的院墻,真的是將她當(dāng)作金絲籠中豢養(yǎng)的珍貴禽鳥一樣了。
她雖不明自己為何要受此待遇,可似乎還是在冥冥中洞見了自己的悲哀。
少年沒有放過她眼中所有的起伏錯落,竟有了些許惻隱之心。他稍作思考了一下,故作玄虛地說:“帶你出去于我來講并不是難事,只不過——”
“不過什么?!”又是豆綠嘰嘰喳喳的聲音,她看著自家小姐的失落也是一陣揪心。
楚郁離亦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眸中閃起了一點星火。
應(yīng)明玕露出奸計得逞的神色,道:“不過你得給我一滴血當(dāng)作報酬!
“只要一滴血?”楚郁離不解地看著他。
“好大的膽子!我們家小姐可金貴了,你要血做什么!”豆綠在一旁耀武揚威。
應(yīng)明玕停息的手指又開始舞動,一旁呆滯的傀儡便運轉(zhuǎn)起來,他指了指那補丁打滿的傀儡面龐,說:“我用豬皮給它做了皮膚,卻不能用豬血給它一點紅潤的生氣,倘若楚小姐愿意給它一滴人血補了生氣,在下今日便帶小姐游遍大梁。”
這以小換大的買賣實在誘人,楚郁離一狠心便拔出金釵刺破了手指肚,紅豆似的一滴鮮血滑在指尖。
應(yīng)明玕勾勾手指頭,這滴血像是有了自我意識一樣朝著那只丑陋的懸絲傀儡飄去,他再虛空一點,血珠便融進了傀儡的眉心。
接著,楚家小姐和小丫鬟豆綠一起見證了奇跡的一幕。
楚郁離的指間血才消融一會,傀儡便如脫胎重生了一般,破碎的豬皮補丁裂開,從中破繭而出似的走出了一個纖姿窈窕的女子來。
待這個女子的面容完全雕刻成形后,小丫頭先聲奪人地一聲驚叫,楚郁離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與她別無二致的一張臉。
另一個“楚郁離”款步走來,俯身向楚郁離伸出了瘦白的手,溫柔地將她拉了起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想不到這位容貌姣好的姑娘竟然是一具本無生氣的木頭內(nèi)里的懸絲傀儡,而且不久之前還是一副可怖的怪物模樣。
如今她身姿纖巧,俏麗怡人,一張粉面含春的臉上是嬌媚自然、落落大方的神采,與她一比,面無表情眼若深淵的楚郁離本尊倒更像是一具傀儡了。
應(yīng)明玕在一旁抱臂看戲,小丫頭豆綠早已呆若木雞發(fā)不出聲音,傀儡楚郁離微微一笑,欠了身子向正牌楚家小姐行禮道:“阿離見過楚小姐,今日便由我作為楚小姐的替身留在府里,小姐盡情和明玕大人游賞去吧!
聽到“盡情游賞”這四個字,楚郁離眼底的星火燃成了熠熠發(fā)光的銀河,她將一肚子疑問拋之腦后,不做聲,卻期待地看向應(yīng)明玕。
應(yīng)明玕不由覺得好笑,果然還是年紀(jì)尚淺的小姑娘,看著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中想必都樂開了花了。
即使覺得別人年紀(jì)小的他也不過只比楚郁離虛長了一歲而已。
少年自然地牽起楚家小姐的纖纖素手,另一只手捏住兩張行路符,低聲念了句咒語,這兩張黃符紙便迅速移動至二人腳下,撐著他們便徑直向院墻外飛去。
楚郁離對應(yīng)明玕有失禮數(shù)的行為毫無反應(yīng),她只期待著外面的世界,心臟搏動的聲音清晰可查。
少年又是食指一點,棲幽閣的屏障就失了效用,大梁城的繁華景象便瞬間沖進楚郁離的雙眼,一時間,眼前錯綜復(fù)雜的色彩、耳邊嘈雜熱鬧的聲音填滿了她空寂十八年的心。
“是人間啊。”
情不自禁地感慨著,淚水便滴了下來。
仲春月,萬杏初榮。
大梁城在中原,春寒料峭與百花爭妍并舉,到仲春時節(jié)、花神降世前夕,各家各戶門前都栽種著幾捧嬌艷欲滴的花朵來。行人過處,無不留香。
楚郁離常年居住的棲幽閣除了黛青色的常青竹便再無其他,她對于花朵的概念都是在書籍上看到的,那些墨色的丹青錘煉的花朵,遠沒有如今看起來驚艷與真實。
帶楚家小姐到達大梁城內(nèi)還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應(yīng)明玕便對自己的這個承諾后悔不已。他與師父游走神州數(shù)年,什么山神鬼怪沒見過,什么奇珍異草沒摘一兩朵觀察過,更何況這些尋常不過的人間凡品,全沒什么吸引之處。
雖然耳聞楚郁離從沒有出過楚家的院墻,其中的辛酸滋味他卻始終不得其解,因此當(dāng)楚郁離雖不說話卻不住地走走停停被各種鮮花吸引后,應(yīng)明玕終于不耐煩地問:“這些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幾片葉子嗎。”
“不一樣,”楚郁離依舊惜字如金,“第一次見!
她說這些話時,捻著花瓣的手帶著無限的憐惜與溫柔,似乎也在撫摸自己脆弱的新生的羽翼。低垂的雙眼中灌滿了贊嘆與悲傷,這分深情軟化了應(yīng)明玕的焦躁,亦讓他為之動容。
但他很快便打消了心中異樣的情感,如今他正在為大梁國運修習(xí)方術(shù)秘典,不能有太多紛亂無用的情感攪碎至高術(shù)法的醇正。
二人就這樣一路賞花賞草,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大梁城中的難民窟里。
戰(zhàn)國年間,各國兵刃相交,君主們?yōu)榱撕陥D霸業(yè)皆不惜兵力南征北戰(zhàn)。魏國易國號后,雖畏懼著秦國強大的勢力,卻仍期許著重振旗鼓,在版圖劃分中贏得一杯羹。
戰(zhàn)亂之中百姓最苦,大梁城內(nèi)洋溢著花朝節(jié)即將到來的喜慶,城外的村鎮(zhèn)卻是流民失所,餓殍遍地。于是他們一路逃難至城中擁擠的難民窟祈求溫飽,而陷在金石美酒、軟玉溫香中的王侯貴胄們永遠只在乎自己的朱門酒肉。
當(dāng)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扯住楚郁離素凈的裙角時,她順著這只手的來源望去,看到的卻是一個瘦到皮包骨頭,宛若行尸走肉的男人。
她還未作反應(yīng),應(yīng)明玕就眼明手快地把那只手拂開,匆匆忙忙攬著楚郁離往回走。倒不是冷血無情沒有善心,他有不得不帶楚郁離走的理由。
可是楚家小姐哪里甘心,觸目驚心的難民窟景象像蒺藜一般纏住了她的視線,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如這個男人一般沒有人形的難民們。婦女兒童,老人壯年,干枯的身體和不見一點光芒的眼睛,或匍匐在地,或有如死尸一樣靠在墻邊,她覺得書中所說的地獄也許就是這般景象了。
“為什么……”她顫抖著發(fā)問。
應(yīng)明玕又覺得一陣煩躁,他向來不喜歡解釋太多常理性的事情,而這位楚小姐卻又是對常理一無所知的人。
于是他索性將收在衣兜里的紙偶們又喚出來,給幾個小人戳了個小洞作嘴巴,那些小人兒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楚郁離解釋難民的由來和亂世的紛爭。
楚郁離越聽越揪心,而應(yīng)明玕更是在最后火上澆油似的補了一句:“楚小姐覺得自己被錦衣玉食伺候了十八年是一種囚禁嗎,可是這些人們寧可去過楚小姐的生活也不愿意在饑寒交迫中猜測明日的命運。”
看到她垂下的手指越握越緊,應(yīng)明玕的嘴角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能幫他們什么嗎?”楚郁離扭頭問他,眼里寫滿了期許。
應(yīng)明玕搖了搖頭,道:“溪渠一時間匯不成江流,你此時的幫助只是加速了他們的衰亡而已。有些時候,希望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太過明亮!
失落又堆滿了楚郁離的眸子,她于心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便離開。
身后是人間煉獄一般的貧民窟,身前卻是百花似錦的大梁鬧市,行在中間的楚郁離竟然有種自己正是來界定這種天差地別的錯覺。
自貧民窟而返后,周遭的熱鬧景象便都失了味,楚郁離反復(fù)在心中念叨著應(yīng)明玕那句希望莫要太過明亮,總覺得此人話里有話。
斜陽飛上枝頭不久,天地便籠在了漸漸加深的夜色中。楚郁離對大梁城完全陌生,自然察覺不出周邊的異樣,而應(yīng)明玕卻早早發(fā)現(xiàn)了不同。
他瞄了一眼憂心忡忡的楚郁離,暗道:這小丫頭果然有吸引異魂的力量,初入人間竟然把七月半才會在凡世顯形的須彌鬼市提前招來了。
每年的七月十五,陽間的人提早入睡以求平安過夜,陰間的魂卻蠢蠢欲動無比期待。因為這一天,冥府與凡間通商,兩界的屏障消除,須彌鬼市就在這分界處顯露真容。
誤入鬼市的凡人只要有心不透露出自己真實身份,便可在鬼市淘到不少人間罕有的奇珍異寶,倘若不小心讓鬼市之山精鬼怪揭破身份,那今日須彌鬼市里專為異魂烹飪珍饈美味的食髓居就要加餐了。
應(yīng)明玕與師父在九州游方時曾入過一次須彌鬼市。那時他十四歲,比如今還高傲自恃不知收斂,傲氣寫在天靈蓋上,非要和鬼市一只通經(jīng)曉古的地精比博學(xué),結(jié)果一張快嘴比地精邊吐字邊掉土渣的嘴巴快了不知多少倍,急得老地精破口大罵,作勢就要拿樹鞭抽他。
小方士反應(yīng)靈敏,抽出一張火符便燒了地精的樹鞭,卻未及思忖這須彌鬼市并不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火符這種人間術(shù)士才會持有的東西。
“這小孩是人!”老地精大喊起來,嘴里的土渣噴了一地。
霎時間整個鬼市都安靜下來,所有山精鬼怪皆死死盯住瘦小的應(yīng)明玕,他索性也不再隱藏,扯了身上的隱氣符便坦然道:“我就是人,爾等奈我何?”
他這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揭身份如一簇薪火掉入了干柴堆中,瞬間點燃熊熊烈火,鬼市中所有異魂都向他撲來,各自心中早已打算好了該怎么烹調(diào)這個細皮嫩肉的凡人小孩。
年少輕狂的應(yīng)明玕絲毫不懼,卻苦了一把年紀(jì)的老方士,他知道自己的徒兒即使有十成的把握搞定這些饑餓的厲鬼妖怪,破了冥府的規(guī)矩也要在他的陽壽上折去幾十年。
于是老方士在群魔包圍前一把抓住應(yīng)明玕的胳膊,捏了個訣將二人裹在了無形的屏障里,抽出兩張行路符便帶著少年騰空而去,遠離了腳底叫囂著的不甘的妖魔們。
心有不甘的應(yīng)明玕在被老方士罰寫了一萬遍隱氣符后終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從此再與鬼市打交道時只能不情愿地做掩藏鋒芒的縮頭烏龜。
因此當(dāng)再逢須彌鬼市之時,應(yīng)明玕心底是抗拒的。他欲帶楚郁離避開這危機四伏妖氣沖天的街市,卻發(fā)現(xiàn)楚郁離走到哪里這鬼市就延伸到哪里。
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
思及此,應(yīng)明玕煩得不行,他看著楚郁離欲言又止的樣子就知道這丫頭肯定又藏了一肚子疑問,然而身在鬼市用不了紙偶來替他解釋,卻又嫌長篇大論去講鬼市的起源怕是要講到上古去了。
凡人的世界他都懶得解釋,更何況妖魔界的東西。
于是應(yīng)明玕靈機一動,在楚郁離發(fā)問前便告訴她這就是人間最尋常的夜市,這些長相奇特的生靈就是戰(zhàn)亂中受了傷面容受損的可憐百姓。然后趁其不注意在她背后貼了一張隱氣符,打算邊帶她逛街邊觀察鬼市情形以便早些離開這讓他有童年陰影的地方。
聽到應(yīng)明玕的解釋,剛從難民窟的悲傷哀愁中稍稍緩和的楚郁離又陷入了憂慮中,本來覺得新穎好玩的街市也蒙上了灰沉的色彩。
她看向那些山精鬼怪的眼神也從初時的略帶畏懼變成了完全的哀憐,這可讓那些平日面容猙獰的異魂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秋鴻叫侶代云黑,猩猩夜啼蠻月明。
縱使戰(zhàn)國年間各域征戰(zhàn)、民不聊生,也僅僅是人間才有的事情,九重天此時正忙著春壽盛宴,而冥府的須彌鬼市提前開市更是讓一眾山鬼妖怪興奮不已。
更何況魏國雖面臨秦國的威脅仍能花滿大梁城,享樂從不知何時停息,三界皆同。
須彌鬼市里不賣凡品,交易的媒介也不是人間的交會銀兩,對于異魂們而言,冥府一年一度在人間開市的須彌鬼街就像是人間的新春佳節(jié)一樣隆重,自然要拿出自己寶貝了一年的珍奇上品來出售。
就聽得這邊的山鹿精拿出自己爬上不望山巔摘得的靈芝吆喝著:“上古靈芝,上古靈芝嘍!吃一口保準(zhǔn)立刻成仙!千年道行一招成!”
那邊東海鮫人一族在賣東海海底萬里才可見得的靈蚌內(nèi)丹,亦是扯著魚鰓吐著水泡給自己賺人氣:“東海老農(nóng)辛苦一年就為今天,走一走看一看喂!”
交錯的叫賣聲怎么也不像孤苦流亡的百姓該有的樣子,楚郁離只覺得他們快樂自在,連互相之間對對方售賣之物的調(diào)侃也十分輕松活潑,時不時還會在爭紅了臉之后突然相視大笑起來。
當(dāng)看到一個掛牌賣自己的千年人參精在被懷疑年歲,執(zhí)拗地掰著自己的人參須給看客數(shù)自己的壽數(shù),結(jié)果數(shù)了三百年打了個噴嚏就忘記自己數(shù)到哪里時,楚郁離不禁也開懷笑出了聲。
在一旁時刻觀察出口位置的應(yīng)明玕捕捉到了楚家小姐此時快樂的神色,她笑彎了眼睛,有如新月懸在嬌小的鼻尖上,眼底璀璨的光芒太過耀眼,他覺得自己的眼中也被填入了這樣的光彩。
一時間,他竟看愣了。
應(yīng)明玕想起幼時曾偷偷讀過的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牛郎織女的銀河就在楚郁離的眼底。
他正看得出神,對周圍漸起的敵意并無覺察,反應(yīng)過來時才驚覺為時已晚,那些敵意的目標(biāo)正是還在那里看人參精數(shù)壽數(shù)的楚郁離。
與其說是敵意,不如說是這些異魂們貪婪的欲望開始露出了馬腳。他們看著楚郁離,如同在看盤中鮮美可口的飯菜。
這熟悉的情景再現(xiàn)讓應(yīng)明玕腦中的弦瞬間繃緊,而更讓他疑惑和震驚的是楚郁離背后的隱氣符竟不知何時開始自燃了起來,如今已燒掉大半邊。她的人氣正在一點點加深,而那些異魂眼中的貪欲也隨之越來越明顯。
應(yīng)明玕暗道一聲不好,迅速扯起楚郁離就想同師父當(dāng)年一樣把她帶走,而剛還在那固執(zhí)地數(shù)歲數(shù)的人參精卻先他一步用須藤纏住了楚郁離的腳。
她驚呼一聲動彈不得,發(fā)現(xiàn)自己被兩方勢力拉扯著,而剛才還熱鬧非凡的須彌鬼市突然間鴉雀無聲,每個人看著她的眼睛都讓她畏懼恐慌。
眼見隱氣符就要燃燒殆盡,應(yīng)明玕冷靜而機警地注意著四周動向,右手扶上腰側(cè),準(zhǔn)備一旦群魔出手便立刻抽出斬妖桃木劍殺出一條生路來。
卻未曾料到,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之時,一個洪鐘般的聲音自須彌鬼市盡頭傳來,及時遏制了硝煙戰(zhàn)火的萌發(fā)。
“好好的鬼市又要搞什么怪,都給我好好做生意去。”
自迷霧中走出一位黑衣白發(fā)的老人,長衫上的黑金暗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xiàn),竟是盤著一條吞吐云霧的錦龍。
老人雖不見什么明顯的神色,卻不怒自威,周身散發(fā)著肅穆莊嚴(yán)的氣息,山精鬼怪見其都稍有些發(fā)抖,似是見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聽聞老人的話,異魂們都忙不迭趕回自己的攤位去,那纏住楚郁離的人參精立即抽回了須藤,裝作無事發(fā)生似的繼續(xù)數(shù)壽數(shù)去了。
應(yīng)明玕不敢松懈,屏住呼吸死盯著黑衣老人,可老者卻不看他,徑直朝著楚郁離走來。
他看著楚郁離,眼中的冰冷嚴(yán)酷變成了和藹溫和,與剛才宛若官老爺?shù)纳駪B(tài)判若兩人。
楚郁離疑惑地望著老人,又環(huán)顧了四周重新熱鬧起來的集市,心中也對剛才的情境有了似懂非懂的七八分明白。
老人忽而笑瞇瞇地問她:“姑娘可在這須彌鬼市淘到什么好東西來?”
“鬼……市?”楚郁離不確定地重復(fù)了一遍。
老人看了眼應(yīng)明玕,露出了然的神色,竟看得他虛汗微發(fā)。
這下可好,應(yīng)明玕懶得解釋的東西,黑衣老人全給楚郁離說了個通透,幸而她久居棲幽閣不曾了解外面的世界,三界中的鬼怪妖魔于她也并沒有翻起什么喧騰大波來。
應(yīng)明玕忌憚老者,雖能對其身份約莫猜出兩三分,但終究不是人間的生靈,是妖是魔未有定數(shù)。
老者帶著楚郁離一邊逛鬼市一邊講解著神怪傳奇,楚郁離眸中的星火愈發(fā)好看,應(yīng)明玕時刻警惕著老者的舉動,卻也總被那耀目的光芒奪去了視線。
看到那光他便心煩,卻又說不出來為什么。
鬼街走遍,人間的煙火在前方清晰可見,黑衣老人在臨行前遞給了楚郁離一個腰墜,道:“小丫頭與我投緣,這冥府長明墜便送予你了!
楚郁離忙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小巧精致的墜子,輕撫著長明珠上雕刻的百鬼受刑圖,幽藍色的微芒染進了她的指尖。
她把玩了一會才想起來要道謝,然而剛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黑衣老人早沒了蹤跡,身后的須彌鬼市變成了一條空無一人的路,只有應(yīng)明玕和指尖虛微的光告訴她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象。
行至楚府外墻,應(yīng)明玕是門客住在前庭,楚郁離的棲幽閣卻在府邸最深處,因而走到門口時楚郁離丟下一句“今日多謝”便要走。
應(yīng)明玕抱臂笑著看她,打趣道:“你就打算這樣從前庭一路走回去嗎?你覺得除了你那個小丫鬟外,旁人見到兩個楚小姐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她這才意識到今日懸絲傀儡阿離變成了她的模樣,此刻還被關(guān)在棲幽閣里呢。
見她在原地發(fā)怔,應(yīng)明玕一把攬住楚郁離的盈盈細腰便踩著兩張行路符騰躍而起,沿著外墻向棲幽閣飛去。
楚家小姐無法像應(yīng)明玕一樣將行路符踩得穩(wěn)當(dāng),只能借著腰間傳來的堅實的力量,身子微微斜傾,遠看去頗像被擁在他的懷中。
她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聞見他衣衫上藥石的味道,也能微微仰頭就看到豆綠曾告訴她的,府里來了個好看公子的模樣。
楚郁離的兩頰越燒越燙,她自己并未發(fā)現(xiàn),應(yīng)明玕卻將這紅霞和小女兒家藏不住的嬌赧收進了眼底。他只覺得真煩,太煩了,今日回房必須要好好打坐,調(diào)理內(nèi)息,莫要被這小丫頭壞了大道行。
殊不知他的臉上也涂著紅暈,伴著嘴角溫柔的淺笑。
棲幽閣突然多了幾分生氣,原是一貫沉默寡言的楚家小姐一夜之間開了竅,雖然依舊不多言語,和小丫頭豆綠交談的次數(shù)卻多了不少。
平日里楚郁離不愛說話,每天拂曉時分至夕陽西照統(tǒng)共只和豆綠說幾句不得不說的吩咐,其余時間便是倚在窗前看書,信步竹林間數(shù)一數(shù)春雨后又冒了幾株筍尖,更多時候則是在庭院里望著天空發(fā)呆。
而人間一行后,楚郁離一天說話的次數(shù)比一個月都多,心中更是積了一堆在大梁城看到的趣事異聞,興致勃勃的樣子一改往日二八年華卻如衰朽老婦一般昏昏度日的狀態(tài),直讓豆綠又驚訝又歡喜。
黃昏時分,彎月嵌入竹斑,葉影染落衣袂,去膳房為楚郁離取吃食的豆綠突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尖叫著進了門,臉上洋溢著興奮激動又不懷好意的笑容,細瘦的胳膊綴著雞爪似的小手,正捏著一張紙箋上下?lián)]舞著。
“小姐小姐!你看咱府上那方士郎君給你送了啥!”
楚郁離消停的心在聽到應(yīng)明玕的消息時又開始嘭嘭亂跳起來,她忙不迭掩住了心跳聲,眸中藏著三分心虛,卻又有七分的期待和驚喜,焦急地問道:“送了我何物?”
豆綠嘿嘿嘿怪笑著,將手里的紙箋與飯菜一并擺到了楚郁離案前,說:“喏,小姐你自己看吧,豆綠可不懂這上面都寫了勞什子玩意。”
她顧不得飯食,匆匆展開了素白的紙片,卻見這巴掌大的紙片上空空如也,正過來反過去都沒有一點留痕。
見自家小姐一聲不吭對著張白紙皺眉頭,豆綠忽地想起了一些東西,一拍腦門暗罵自己忘性大,忙告訴楚郁離道:“你看我這木頭腦袋,剛剛送來信箋的阿離姑娘說了,這紙上玄機要用小姐的一滴血來探知!
豆綠還在埋怨應(yīng)明玕花花腸子太不地道,這邊廂楚郁離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取簪刺指,將一滴燭光下透亮晶瑩的血珠點在了紙箋上。
只見紙箋如有生命一般將那一滴寶貴的鮮血舔舐干凈,紙面素凈一片,下一刻便突然綻出七彩流光,纏繞交互,宛如錦鯉跨過龍門一般躍然于紙面之上,最后化作一束花影,映在楚郁離銀河流波的眼底。
她識得這花,是昨日錦緞般的大梁繁花獨徑中,落入楚郁離眼中的第一朵花,亦是她此生見過的第一朵并非墨色的花蕾。應(yīng)明玕告訴她,這叫白萼,又稱白鶴仙,樸白中浸潤著淡淡的蔻丹色,可入藥,是味清熱解毒的藥材。
而此時這朵白鶴般的花朵就盛放于楚郁離的掌心,棲幽閣漫長而靜止的屏障里,以化形的模樣虛浮于半空中,卻可聞見其香,觀其色,一瞬間芬芳了她的心。
依稀記得昨日分別之時,應(yīng)明玕叫住轉(zhuǎn)身回屋的楚郁離,道:“你那么喜歡大梁城的花,不如此時帶幾朵回去養(yǎng)著吧!
而那時月色醉人,楚郁離遠眺星辰下的大梁鬧市,銀輝散落一片,也鋪滿了酣睡的百花嫩葉,她便笑著婉拒了。
她知道這星光撒不到身后的棲幽閣,亦不想讓這些人間的精靈同她一起被囚禁在雕花金籠里不見天日。
而此時手心里雖不是一朵真正的白萼,卻已然讓楚郁離欣喜感動。
這是她看到的第一朵花,他記得,并且將它刻成了永恒,馥郁了竹香滿溢的棲幽密境。
小丫頭豆綠不知何時躲出去了,坐在庭院里看著漫天的星河,驚訝地發(fā)現(xiàn)常年空寂的棲幽閣的夜晚竟是如此好看。
她一回頭便看見了自家小姐,對著手里一張會發(fā)光會變出花來的白紙傻呵呵地笑,她又拍了下小腦瓜,心說完了,這下小姐是在劫難逃了。
事實證明豆綠的擔(dān)憂并不是沒有道理的,果不其然,第二天她打著哈欠開門時便看見化身成楚郁離模樣的懸絲傀儡阿離早已候在門口,見棲幽閣開了門便將又一張空白的紙箋遞給了她。
小丫鬟接過紙箋,瞅了瞅眼前這豬皮作肌膚的木頭傀儡,忽然覺得阿離今日有些許不同,似乎比初見時更有生氣和活力。
然而懸絲傀儡阿離轉(zhuǎn)交了紙箋后便遁地離去,豆綠只好揉著眼睛將些微的疑惑拋之腦后,又興沖沖地去喊自家小姐看紙箋了。
赤紅的血滴落,木芙蓉花瞬間展露身姿,楚郁離捧著花又是一陣仔細打量,腦海中描摹著當(dāng)日看到的木芙蓉真容,卻控制不住地在思緒翻騰間描摹出了一個俊俏公子的模樣。
那公子白衫隨風(fēng)輕漾,眉間透著舒朗的正氣,平靜而沒有波瀾的眼中似乎映著楚郁離的臉,是那夜垂眸看向楚郁離時刻下的影子。
未知男女之事的楚家小姐,在短暫人生的第十八個年頭,倏爾于心間某處冒出了幼嫩的綠苗,她不知這微微發(fā)癢的感覺應(yīng)該如何稱呼,卻明了這株翠色是何人播種。
應(yīng)明玕自須彌鬼市之夜與楚郁離分別后便再未親身去過棲幽閣,連著送了十天的花箋后,終于在楚郁離隱隱期待中攜著懸絲傀儡阿離來到了竹林深掩處。
他此番前來是要帶楚郁離去看花神降世,大梁城春時最隆重的上巳花朝節(jié)慶典就在這天。
甫一進門便聞見滿園花香,再一細看才發(fā)現(xiàn)棲幽閣的廊橋盡頭掛滿了他送給楚郁離的紙箋,那些紛繁富麗的花朵在竹葉交錯中流光溢彩,他知道該是頗為細心呵護之人才能保持術(shù)法之花長久的新鮮。
應(yīng)明玕轉(zhuǎn)頭看了眼阿離,楚郁離的十一滴血已經(jīng)讓這個本無生命的懸絲傀儡如同活人在世,只不過她與楚郁離最大的不同便是她更活潑外向,更如常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樣嬌憨。
和風(fēng)拂起花葉,也迷了應(yīng)明玕的眼睛,縱使心中此時波濤洶涌,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楚郁離困在清幽外表下灼熱的魂血正為他一心向魏國大業(yè)和金石正道的豪情壯志傳送著汲汲不絕的暖意。
花神降世這番盛況,應(yīng)明玕不知怎地就想帶著楚郁離去看個新鮮。他也知道這對于楚郁離而言又是一個人生驚喜,當(dāng)他故作淡漠地邀請她時,那眸中擦出的銀光亮辰便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小丫頭豆綠卻滿臉寫著不情愿,這幾日她幫著轉(zhuǎn)交紙箋,應(yīng)明玕做了幾朵花,她便眼睜睜地看著小姐刺了多少下的手指。
楚郁離的十個指頭被扎了個遍,昨日睡前洗漱時剛沾上水便疼得她一陣齜牙咧嘴,而自家小姐的脾性她又最清楚,能讓小姐動容的疼痛就真的是鉆心之感了。
只去了一次外面便扎破了整雙手,這回出去說不定連割腕取血都做的出來了,思及此,豆綠憤恨地瞪了應(yīng)明玕一眼,卻在視線觸到楚郁離眼底星光時收回了想要阻隔的心。
小姐很苦了,她偷偷嘆了口氣。
于是大梁花朝盛典這天,懸絲傀儡阿離又替了楚郁離的位置,楚家小姐輕輕握住了應(yīng)明玕的手隨他飛出墻外,指間觸到他涔涔冒汗的手心,蟄得傷口略微麻癢,似乎在強調(diào)著,此刻,大梁和他皆在身邊。
畫堂三月初三日,絮撲窗紗燕拂檐。
上巳花朝節(jié)是大梁城最隆重的慶典,而這一年卻不同往日,尤為引人注目,大梁城萬人空巷,皆在皇城門前等待著花神娘娘降臨世間。
開春時分,魏帝召集八方金石術(shù)士算出這一年上巳將有花神臨世,以百花之名佑魏國安泰,人間的盛宴便染上了神靈的色彩。
當(dāng)應(yīng)明玕帶著楚郁離來到皇城門口時,平日威嚴(yán)的城門早已人頭攢動、私語不斷,大梁城的百姓俱是期待又懷疑著花神娘娘的真身顯靈,他們的位置離中心處怕是有幾十列人那么遠。
楚郁離焦急地踮著腳尖張望,應(yīng)明玕見她這模樣不由笑了出來,眼中竟是自己后知后覺的寵溺。
猛地驚醒過來,他便又換上一副睥睨天下的神色,不急不慢地按住了楚郁離又一次墊高的腦袋,道:“別躥了,一會看不到我捏著隱身和行路符帶你到近處觀看便是。”
楚郁離應(yīng)了一聲乖乖站好,心中小鹿卻依舊跳得歡暢。
人群喧鬧了許久,忽而聽到遠處有報令之人高喊:“時辰已至!大梁眾生叩迎花神娘娘!”
周圍的百姓全都誠惶誠恐地跪伏在地,楚郁離作勢便要俯下身子,卻被應(yīng)明玕生生扯了回來。
她疑惑未從口出,便聰穎地察覺到應(yīng)明玕已用術(shù)法將二人的身形憑空抹去了。
當(dāng)楚郁離看清那隨著萬民驚呼飄飄落下的花神真容時,一種說不清楚的異樣之感油然而生,她瞟了一眼應(yīng)明玕,發(fā)現(xiàn)他的眉頭也是微微蹙起的。
若說楚郁離曾對花神娘娘有過怎樣的構(gòu)想,當(dāng)是圣潔無暇之身,伴著純粹的仙光慢慢降臨世間。神者愛人,那眼中眉間該是對世間萬靈一視同仁的愛憐,只有這樣的神祗才堪為眾花之神。
而此刻,眾人擁護之中的花神真容卻并非她想象中一樣,雖也是白衣無塵,裙帶浮空搖曳,但那眸中卻不見任何匹配著的純潔肅穆,而是透著幾分邪氣。
應(yīng)明玕亦有此感,他本就不相信花神降世一說,當(dāng)日眾術(shù)士卜問天道時他便查出其中隱隱有不妥之處,最后突然卜出的花神落臨大梁城的結(jié)果更讓他狐疑滿腹。
他聽師父說過九重天的重重仙障和神仙品級,從不知哪一重桃源仙境里還有花神這等職位。于是此番帶著楚郁離游玩也是借機觀察花神真容,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是個透著邪性的偽造品。
應(yīng)明玕一面慨嘆著那些跪拜著祈求神靈的百姓的無知愚昧,一面揣摩著魏國帝王設(shè)此花神降世大典的真正含義,當(dāng)他將這些與國運牽扯到一起時,骨中竟發(fā)涼意。
這份寒冷還未消散,楚郁離扯住他袖子的力道便將一切都排盡,他回神用詢問的眼光望向她,卻發(fā)現(xiàn)楚郁離正死死盯著正前方的假花神,喃喃道:“你看,她是不是在看我?”
應(yīng)明玕剛想說怎么可能,他設(shè)下的屏障怎能是一個偽劣品能看透的,可視線隨楚郁離轉(zhuǎn)向前頭時卻驚覺那高臺上的假花神竟然真的在邪笑著看向楚郁離。
來不及思索,他扯出兩張行路符便要帶楚郁離逃開這妖冶之地,動作卻生生被高臺上又一聲洪亮的報令打斷了。
“恭請花神娘娘宣告天詔!”
在報令官久久盤旋于皇城上空的余音下,那臺上邪氣的女子慢慢攤開雙臂,朱唇未啟,聲音卻似從四面八方傳來。
“天佑大梁,神女降世,召統(tǒng)魂兵,永振國綱。”
她將神諭昭告天下時,雙眼未從楚郁離身上移開過。
是夜,風(fēng)吹疏竹,幽燭搖紅,灰藍色的月影傾灑在楚府前庭的某間客房中。
應(yīng)明玕獨自坐在微弱的燭火旁,半邊身子隱在黑夜中,光將他此時孤冷的面龐分割成兩半,而那朱紅色的火焰卻也沒有點亮沁滿苦索的眼睛。
他便這樣坐在案前,面無表情地對著面前攤開的空白紙箋發(fā)怔,對身后逐漸逼近的腳步聲置若罔聞。
當(dāng)他終于感受到周遭有生靈的氣息靠近時,一雙蔥白柔嫩的手已然撫上了他的發(fā)絲和面頰,這雙手雖有人類的骨血的溫度,但又透著香樟樹的幽香。
應(yīng)明玕猛地轉(zhuǎn)頭,便看見懸絲傀儡阿離竟快要整個伏在他身上,溫香軟玉貼著他硬朗寬闊的后背,猝然而生的不適之感迫使他將阿離直直推了出去。
阿離摔倒在地上,剛踉蹌著直起身子便又被一道黃符變成的袖箭擊倒,她擦了擦頸脖頓感冰涼之處,竟摸了一手的鮮血。
“大膽傀儡!”應(yīng)明玕立在她面前冷視她,眼睛里的寒冰似要將稍有回溫的春意打回原形,“未經(jīng)我允許便擅自化形為人,料你也是活夠了。”
卻不想阿離對他的呵斥毫無反應(yīng),低低掩唇笑了一聲,抬頭望向他,揶揄道:“明玕大人果然動了春心,一時間將我看錯成楚家小姐的欣喜眼神,阿離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聽到這話,少年方士瞳仁緊縮,抬起手便要將面前自作聰明的傀儡剝皮抽筋,而阿離接下來的話卻生生截住了他的狠厲。
“明玕大人今日廢了阿離,于我而言不過是幾滴血的損耗,但于楚家小姐就是回天乏術(shù)了。”
應(yīng)明玕心里一驚,他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謀劃竟然被這個香樟木作骨豬皮作肌的懸絲傀儡看了個清透。
見他片刻的震驚,阿離便知道自己全都猜對了,她慢慢站起來,一步步向應(yīng)明玕走去,道:“阿離雖是懸絲傀儡,卻也是活了百年的香樟木精,百年來多少癡男怨女在我林蔭之下分分合合傳情達意,這人間之事我也摸了個透徹!
應(yīng)明玕不動聲色,心臟卻越跳越快。
“第一滴血是圖個新奇,第二滴血是不想將紙箋描花白送,那第三滴,第四滴,第十一滴呢?”阿離的嘴角勾起了然自得的笑,丟給了應(yīng)明玕一句發(fā)人深省的話。
“明玕大人,阿離沒了還可落地重生,而楚家小姐這完全的骨肉之軀遭了難,當(dāng)真是天人永隔了呀!
這番話說完,阿離便脫去人形化作了丑陋粗糙的懸絲傀儡僵在墻角,唯留下應(yīng)明玕一人久久佇立于燭火旁,眼中的深邃漆黑愈發(fā)明顯。
自前幾日花神降世日同游大梁,應(yīng)明玕便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同,他比決定為楚郁離做花箋時的心情更加迷惑復(fù)雜,以至于不管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情,楚郁離望向大梁城的身影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驀地,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個激靈便快步?jīng)_到案前,捏了個開眼訣便在銅鏡中投射出了另一幅景象。
鏡子里是棲幽閣中楚家小姐的書房,此時散落著一地的竹片,油綠色在燈火照耀下閃著光。夜色已深,楚郁離卻也沒有安眠,而是一手執(zhí)著刻刀,一手執(zhí)著一塊竹片,正在專心致志地摹刻著什么。
應(yīng)明玕瞪大眼睛湊近,不肯放過鏡中景致一絲一毫的細節(jié),他又捏了個符將那些竹片上刻滿的字查了清楚,對著讀了一會,發(fā)現(xiàn)都是詩經(jīng)中的句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應(yīng)明玕,應(yīng)……明玕……”
念到最后,竟是應(yīng)明玕三個字,那些竹紋被刻刀割裂之處,皆是他的名字。
應(yīng)明玕恍然不知此時嘗得了什么滋味,悠悠回神之時,手里的紙箋上竟也是用金石藥粉堆滿的楚郁離三個字。
明玕,郁離,都是竹的別稱。他們冥冥中便是要有牽扯的人。
胸膛中剎那涌起熱流,燒得他不及思考其他,原地盤腿落座便遁形而走,角落里的懸絲傀儡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應(yīng)明玕想見楚郁離,此時此刻,這種沖動已經(jīng)超越了他平日里嚴(yán)格拘束自己的不露聲色和深謀遠慮。
于是,這邊廂楚家小姐還在對著竹片刻下心中脈脈的情思時,一陣涼風(fēng)刮過,她想著的少年就出現(xiàn)在了身前。
“有什么話,當(dāng)面告訴我不行嗎?”應(yīng)明玕盯著驚訝錯亂的楚郁離問道。
楚家小姐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為他突然闖入閨閣而高聲呼救,還是該捂住滿地篆刻下的他的名字,或是怎樣才能藏住她又驚又喜的心思。
“我……”那少年看向她的眼神是明目張膽的熾熱,不同以往只絲絲縷縷遮掩下的認(rèn)真,直看得她瞬間語塞,本就不太擅長言語的她只勉強說出一個字,手心里緊緊攥著的名字還沒有刻完。
應(yīng)明玕稍稍冷靜了一些,調(diào)勻了內(nèi)息,卻仍是真摯地看著她,暗藏滿腔欣喜,一字一頓地接著問道:“楚郁離,你喜歡我對不對?”
這語氣分明就帶著十分的篤定,自信又自負的應(yīng)明玕讓楚郁離喘不過氣來,沉默了一會才垂眸嗯了一聲。
而這嗯字尚未吐完,楚郁離就突然感覺到一個溫?zé)崛彳浀挠|感襲擊了她的櫻唇,她立刻抬眸,面前是應(yīng)明玕放大的面容,整齊濃黑的眉,微闔狹長的眼,一綹發(fā)絲將硬朗的下顎勾得柔滑,金石草藥的味道撲鼻而來。
更重要的是,他的雙唇正含著她,生澀卻熱情,她能感受到他嘴唇的紋路在她嘴上打磨著,口中傾吐的氣息一路遮住了她的雙眼,于是眼前迷蒙一片,如同江南的煙雨綴在眼簾。
不合時宜的夜晚,不循禮數(shù)的男女私會,不可人知的唇齒相纏。
可是這樣又如何呢,狂喜已經(jīng)淹沒了少年少女的理智,他們在此刻都將對方的心意查得明白,唯有齒間溫?zé)岬挠|感能將久掩內(nèi)心許久的愛意緩緩傾吐。
楚郁離垂落腿間的雙臂慢慢搭上了應(yīng)明玕的肩膀,嫩白色的手直伸到他的寸縷青絲中,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幕似乎又要上演,而這次應(yīng)明玕卻不想也無法拒絕。
“楚郁離,你愛我,對不對!贝烬X稍稍分離時,應(yīng)明玕喘息著在懷中可人的耳畔吐出這句話,依然是少年方士的篤定和自信。
而這回楚郁離一反常態(tài),她睜開迷離的晶瑩的雙眼,兩頰的緋紅如殘陽似鮮血,她微微仰頭看向眼前人,看著心上人,用力點了點頭。
“是,我愛你,應(yīng)明玕!
毫不遲疑的一句話,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如此真誠而懇切地吐露心聲,她愛應(yīng)明玕,不知何時開始,不知延續(xù)多久,但愛意早已從幼嫩小苗變成了參天高木。
她肯定著自己,同時也想從對方口中得到同樣堅定的回答,便反問道:“應(yīng)明玕,你也愛我,對不對?”
然而令她瞬間心冷的是,應(yīng)明玕在聽到這句話時猛地一怔,他似乎又頓悟了什么一樣,輕輕與楚郁離拉開了距離,視線左躲右閃不敢看向她詢問的眼。
唇邊的余溫還未消融,楚郁離依舊能感受到那個寬闊臂膀里的溫暖,但應(yīng)明玕卻迅速整理好衣冠化形而去。
走時只倉皇留下一句對不住。
“對……不住”。
楚郁離面對著一室散落的竹片,詩經(jīng)中男女傳情的詩句扎疼了眼睛,逼得幾滴淚珠緩緩滑下面龐。
她在黑夜中將對不住三個字念了整整一個晚上,終于在破曉雞鳴之時,自嘲地笑了。
枯燈破殘竹,凄凄月色白。
楚郁離又變成了那個不茍言笑極少言語的沉默女子,每日呆在棲幽閣的竹林中枯坐,似要與森森竹葉融為一體。
小丫鬟豆綠急得不行,雖不知小姐為何一夜之間如打回原形一般回到了幽閉無言的自我世界中,甚至比以往更加孤僻冷漠,但是直覺告訴她這一切都與前庭客房里那個正在為大魏帝王統(tǒng)一大業(yè)而早出晚歸的年輕方士應(yīng)明玕脫不了干系。
可是丫鬟終究是丫鬟,幾次三番去前庭探訪找人都被傀儡阿離告知明玕大人已入朝謀事去了,找不到人不說,還被管家揪住罵了一頓,讓她好生看護楚家小姐,莫要再做與本分不相干的事情。
管家訓(xùn)斥她的時候,豆綠低著腦袋瓜,眼睛卻偷偷瞟了一眼應(yīng)明玕的房間,只覺得剛剛避開管家轉(zhuǎn)身歸去的阿離真的愈發(fā)像活人了。
轉(zhuǎn)念一想棲幽閣里形同腐木的小姐,她竟有一種可怕的預(yù)感,是不是傀儡阿離為了變成人形把自家小姐的精氣都給吸光了。
然而她再怎么著急都沒有用,楚郁離一天比一天沉寂,曾經(jīng)眼底燦若星河的光芒業(yè)已成為一汪死水,只有豆綠偶爾提到前庭、提到應(yīng)明玕時才會泛起一點微瀾,而這種波動卻很快又被更強烈的悲傷所掩埋。
豆綠不懂,楚郁離亦想不通,為何好端端的,公子佳人的故事竟讓心這么疼。
自花神降世發(fā)出神詔,宣布幫扶魏國振興的神女已然出現(xiàn)后,魏國皇城就夜夜長明。臣子婢仆皆在其位,往來的異人方士步履匆匆,暗潮已在水底翻起,整個大梁城都在不知名的緊張氛圍中。
又一日月升時分,從皇城歸來的應(yīng)明玕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了楚府,卻未直接回到前庭房中,而是轉(zhuǎn)道去了棲幽閣。
他立在棲幽閣的院墻上,身形隱匿在參天古木的樹影中,斑駁的月光浮在他愁眉深鎖的臉上,平日輕蔑一切的眼睛里灌滿了憂慮,正對著棲幽閣那扇緊閉的窗戶發(fā)呆。
自幾天前吻了楚郁離后倉皇失措地逃開,應(yīng)明玕表面上用忙于朝中之事的借口糊弄自己,以為這樣就能將楚郁離置之腦后,然而每逢月夜無人之時,總有一股沖動刺激著他來到棲幽閣外站一會。
他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要前來為自己找不痛快,楚郁離偶爾開窗望著靜謐的月色發(fā)呆,那憔悴又痛苦的表情扎痛了他的心,可他卻無法坦然地沖上前攬住那個令他茶飯無味的人兒,無法抹平她眉間緊蹙的哀愁,因為他的眉頭亦從未展開過。
“不差幾日了。”應(yīng)明玕喃喃自語道。
他捏緊了手指,指尖似要扣進肉里,而計劃早已深諳心中。那雙濃稠的憂緒充斥的眸子逐漸被堅定替代,他最后看了一眼棲幽閣緊閉的窗戶,旋即轉(zhuǎn)身果決地離去。
同時間,屋內(nèi)未眠的楚郁離在微弱的燭光下一張又一張地看著應(yīng)明玕為她做的花箋,朵朵嬌艷欲滴的花朵一次又一次在她瘦白的手心中綻放,卻再也點不亮她眼底的火光。
她嘆了一口氣,又將花箋整理好,不舍卻又不得不將它們通通用燭火燃盡。
焦黑的紙屑落滿了書案,兩三滴眼淚砸在其中,匯成灰黑色的水漬在木紋中緩慢流淌著。
“棲幽閣真的無法擁有人間的花朵呢,連假的都無法容身……”少女亦自語著,想要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慷慨模樣,卻發(fā)現(xiàn)嘴角怎么都扯不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這夜似乎不得平靜,回到前庭的應(yīng)明玕取下傳令紙符,上面是方士總司催促他盡快行動的指令。他心中一陣悶氣,正好借此泄了怒火,掌心一合將紙符燒成了灰燼。
阿離悠悠地走來,那張與楚郁離一模一樣的臉讓他雖明知并非心中所想之人,卻還是忍不住將留戀的目光在那張姣好的容顏上停留了片刻。
只見阿離并不看他,默默撿起了地上未燒光的紙符,上面殘缺不全的“楚郁離”三個字依稀可見,她隨即轉(zhuǎn)頭問他:“活祭大典要開始了,是嗎?”
應(yīng)明玕點頭應(yīng)道:“三日之后即是活祭大典,我們要在大典開始前一炷香的時間行動!
嬌俏可人輕笑了一聲,聲音清脆悅耳,阿離用木頭作骨的指肚慢慢摩挲著紙符碎片,道:“貍貓換太子,看來要有好戲了呢。”
“你休要壞我的計劃,”應(yīng)明玕聞聲劈過去一記眼刀,“若活祭大典當(dāng)日有什么差池,哪怕傷了她一寸肌膚,我都會將你砍成木屑!
阿離不置可否,可那復(fù)雜的眼神似是應(yīng)和又似藏著玩味,如今她比活人還鮮活真實。
而應(yīng)明玕近來根本無暇顧及懸絲傀儡阿離微妙的變化,他此時此刻只有一個目的,便是要在功成之時將楚郁離護至身后,再不讓她受到一點委屈。
只差三天,他暗下決心,天地間還沒有他應(yīng)明玕斗不過的人。
時間匆匆流轉(zhuǎn),三日之期彈指一瞬間。
晨光熹微之時,棲幽閣的清晨終于在修竹茂林掩藏下傾瀉了昏白的日光。
楚郁離像往常一樣起床梳妝,經(jīng)過書案前卻發(fā)現(xiàn),黑灰的紙屑末留痕處,一張素白的符紙正靜靜地躺著,亟待她展開。
撲通撲通,她的心狂跳不止,激動驚喜之意竟讓她的動作遲緩起來,她知道這張符紙一定來自應(yīng)明玕,只有他才能給她出其不意的驚喜。
果不其然,當(dāng)她顫抖著展開符紙后,臥在手心里遒勁的筆鋒正是應(yīng)明玕的字跡,其上只寥寥幾字卻力透紙背,似乎暗示著寫字人下筆時的堅定。
“今日酉時,棲幽竹林相見。應(yīng)明玕書!
楚郁離將這一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念了無數(shù)遍,連續(xù)多日陰雨連綿的面龐終于見了晴,她根本無法按捺自己滿溢的歡喜,于是高聲呼喚著豆綠,想要將這個絕好的消息第一時間分享給她。
豆綠急急忙忙趕到時,便看到自家小姐舉著信在房里興奮地小跳步,這一反常態(tài)的活潑靈動直讓她懷疑屋中的小姐是不是被掉包過來的傀儡阿離。
“豆綠!你看!應(yīng)明玕邀我酉時相見了!”楚郁離并未察覺豆綠的呆滯和疑惑,只一個勁地將手里紙符上的字指給她看,“快看,就是今天,在外面的竹林里!”
她太過驚喜愉悅,絲毫沒有看到豆綠瞬間的詫異與慌張。
“是、是嗎,那可真的是太好了……”豆綠支支吾吾拼湊出了賀喜之詞,眼神不停閃爍著,似有話要補充卻還是生生吞下。
事實上,小丫頭豆綠昨日被楚府總管叫走談話后就是這副滿藏心思的模樣,她素來直言不諱有事說事,直腸子一根到底,因而根本掩飾不住自己的反常狀態(tài)。可楚郁離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看不到其他,此時更是被欣喜沖昏了頭腦,連如此明顯的敷衍應(yīng)付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此時的楚郁離只想著黃昏時分即將能見到自己滿心滿眼期待著的少年,只計劃著該穿哪一件衣衫去赴一場竹林的幽會。
她衣櫥里從來都是清冷的色彩,翻箱倒柜找了許久才拿出一條十七歲生辰時母親送來的白底櫻粉色花朵綴滿的裙子,那是她衣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卻從未上身穿過。
當(dāng)楚郁離滿面嬌羞地在身上比劃著嬌美的衣衫時,小丫頭豆綠不知何時已離開了棲幽閣,匆匆忙忙向前庭跑去。
很多年后,楚郁離在回想前朝時總會覺得,那大概是她短暫的十八年歲月里最開心明媚的一天。
當(dāng)她穿著櫻粉色的裙子如彩蝶撲粉般躍入竹林時,心中所慕之人已然在竹葉鋪灑的竹園中負手而立,豐神俊朗的面龐上是無比溫柔的微笑。
那一瞬,久在霧氣籠罩中的竹園似是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晚霞的余暉肆意傾灑著,穿透層疊的竹葉落在他們身上,如天上的星晨墜入凡間。
楚郁離才知道,原來真正愛慕一個人是會把所有的不甘心都變成我情愿,是會在見到他的剎那間就將痛苦委屈的過往涂抹干凈,亦是會將未曾得到真實答案的問題再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拋給對方,拋給自己。
“應(yīng)明玕,你愛我,對不對?”這一回,她看著他的眼神換做篤定。
少年方士輕點腳尖落在少女身旁,微風(fēng)帶起她鬢邊兩縷發(fā)絲,他仔細幫她理好,溫?zé)岬氖种笓徇^臉頰。
“對,郁離,我愛你!彼辉侏q豫。
時局已讓他不得猶豫。
那同樣是應(yīng)明玕此生最難忘的光景,當(dāng)她聽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眼底星火與晚霞輝映,嘴角融融的笑意似要與春陽問暖。
她說,應(yīng)明玕,我高興,我從未如此欣悅過。
茂林修竹下,月上葉枝頭,她倚在他身旁,同他說了好多話。
困鎖了她十八年的棲幽閣也沒那么冷靜駭人了,這一刻,楚郁離只看得見身旁愛慕的少年,只聽得見他與她所說的游方九州時的奇藝見聞。
他說天地間共有正道三界,九重天仙云繚繞,桃源之境里皆是來去如風(fēng)的仙人;他說,冥府統(tǒng)領(lǐng)生死,生死簿上一筆一劃寫滿了人們的一生,飲過孟婆湯,跨過奈何橋,前塵往事通通忘掉;他說,郁離,我們身在人間的亂世,生老病死皆是無常,眾志成城卻可逆天改命,因此他為魏國效忠便是要一展身手才華,否則人間一趟凈是白走了。
楚郁離聽得懵懵懂懂,只對他說:“你放心為魏國謀事去,我都等你!
應(yīng)明玕別過頭,不忍讓她看見泛紅的眼角和晶瑩的淚滴,擁住楚郁離的手微微發(fā)力,將藏于袖口的熏香點在了她的頸間,于是毫不知情的少女頓覺昏昏欲睡,歪歪倒倒地就靠在了應(yīng)明玕的身上,鼻息里全是那讓人流連的金石草藥之味。
“困了就睡吧,睡好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彼逯娜岷吐曇羲朴心Я。
懷中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垂下的睫毛像輕羅小扇般密密地投下兩片陰影,嘴角饜足的笑似乎在等著一場夢中相遇。
應(yīng)明玕終于不可遏制地失聲哭了出來,他緊緊攏住楚郁離瘦弱的身軀,滾燙的熱淚劃過下顎,滴灑在她櫻粉色的裙衫上,打濕了嬌美明艷的瓣瓣飛花。
月色越來越濃,良久,少年方士緊閉雙眼逼回了無法停息的淚水,再睜眼時已看不清眼中色彩,他抱起楚郁離緩緩轉(zhuǎn)身,向已等候在竹林外許久的楚府眾人走去。
太守為首站在人群中央,朝野中呼和號令的中年男人似乎一夜間蒼老了不少,他滿面愁容,欲言又止,看著自己尚不知情的女兒的天真睡顏長嘆了口氣。
而身旁的太守夫人幾乎要哭斷愁腸,強烈的悲拗之情皆投注于自己的親生骨肉之上。一旁攙扶著她的豆綠亦在不住地抹眼淚,平日囂張跋扈大驚小怪的小丫鬟學(xué)會了癟著嘴的無聲痛哭。
應(yīng)明玕無視楚府一行人的感傷情緒,抱著楚郁離徑直走向已準(zhǔn)備好的步輦中,輕柔地將她擱在轎子中間,無比眷戀地撫摸著她的發(fā)絲,她的面頰,她的手……
他最后一次低下頭去親吻她,摩擦著她水潤的雙唇,即使他再也得不到回應(yīng),也要將那唇邊的溫度刻進骨血。
最后,他捏了個隱身訣走出步輦,因他知道自己若不如此,眸中積蓄的淚水便會在楚府人面前泉涌決堤。
步輦起程向魏國皇城飄然而去,應(yīng)明玕落寞地向竹林外走,卻突然瞧見了懸絲傀儡阿離從竹林深掩中閃出。
“你還是負了她!卑㈦x嘆了口氣,“虧我已做好被燒成灰燼的準(zhǔn)備,結(jié)果人間到底無情!
應(yīng)明玕攥緊了拳頭,高大偉岸的身軀抖個不停。他隱忍了許久心中不知是怒火怨氣還是悲傷貫穿的濃雜之意,繼而如啃咬拗口的棒骨般一字一頓道:“我是魏國的皇子,為大魏,為百姓蒼生,復(fù)興大業(yè)勢在必行!
“可笑。”阿離冷哼了一聲,銳利的目光直盯著垂頭的少年,“為蒼生大業(yè)就要將自己的愛人活活燒死,難道她不算蒼生嗎?”
這高聲質(zhì)問直逼應(yīng)明玕心房,他只覺已無法在楚府呆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況且身旁冷聲呵斥他的傀儡有著楚郁離的容顏,他不敢看,不忍看。
旋即,應(yīng)明玕捏了個行路符便飛也似的逃開了棲幽閣茂密的竹林,亦向著大魏皇宮趕去,原地只余留懸絲傀儡阿離的一聲嘆息。
應(yīng)明玕是魏國隱在世間許久的皇子,他自出生起就肩負著為父皇為祖國大業(yè)而流放的命運。他幼年便跟著老方士修習(xí)金石之術(shù),遍走列國九州,目的便是尋找數(shù)年前神諭中所言,救魏國于危難中的至陰之人。
所謂至陰之人,則是陰年陰月陰時降生的孩童,神諭所示其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將此人于魏國王宮祭壇上沐火焚燒,便能號召冥府中的千萬已經(jīng)身死的魏國兵士將領(lǐng)返魂,成為助魏國反攻秦王的十萬陰兵。
花神降世日,那個妖冶的花神不知是哪位得道術(shù)士創(chuàng)造的又一個懸絲傀儡,蒙騙了大梁城的百姓,昭示了神女的現(xiàn)身。
神女即是楚郁離,這個特殊的身份在她出生時便已成為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br />
過去楚太守只知自家千金紅顏薄命,這特殊的生辰注定她遭逢大難而死。而巧合之中,老方士帶著應(yīng)明玕救助意圖幫女兒改名而嘗試禁術(shù)的太守夫人,幼年皇子踏破鐵鞋無覓處,終于尋到了這天命之人。
應(yīng)明玕謀劃好了一切,苦心熬過十個春秋,只為在命定之日將楚郁離送上活祭之壇。卻根本沒有預(yù)料到自己會愛上這個幽居深閨里沉默寡言的少女,而且愛得如此濃烈和痛苦。
宏圖偉業(yè)的決心日漸動搖,對楚郁離的愛濃過復(fù)國的恨意,他逐日萌生滋長的惻隱之心使他有了另一個計劃。
懸絲傀儡身上的十一滴血,幾乎就將其變成了一個鮮活的楚家小姐,而他本來計劃是在今日將楚郁離本人與阿離掉包,挽救愛人被火焚燒而身死的結(jié)局。
可生在帝王家,血脈關(guān)系有時淡薄如水,應(yīng)明玕不曾知道魏王早已不將他當(dāng)做親生骨血來看,早早就在他身邊埋下了監(jiān)視的紙偶,他亦是野心壯志下的一枚棋子罷了。
于是洞察到應(yīng)明玕的別有動機,魏王便在一日前密召他回宮,將天下版圖劃分摔在他面前,故作痛心道:“我大魏萬民于水深火熱之中不得安生,你作為魏國皇子怎能為兒女私情而放棄黎民?你若今日帶她離去,明日便會在夢中看到無數(shù)凄恨含冤的眼睛。”
這句話直刺進應(yīng)明玕心里,如警鐘長鳴不息,腦海中閃過與師父游方時看到的列國紛爭之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毫無反擊之力的小國須臾間傾頹,他不敢想象自己江山秀麗的母國也要受此磨難,他不忍心看到流落他鄉(xiāng)時一心牽掛的故鄉(xiāng)朝夕間成為廢墟。
肩負復(fù)國大業(yè)的魏國皇子應(yīng)明玕,終于在蒼生與楚郁離之間選擇了前者。
可這一切,他所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的反復(fù)譴責(zé)與抉擇的難堪不定,楚郁離都沒辦法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醒來時所看到的并不是熟悉的翠綠涂滿的竹園,而是陌生的輝煌樓宇,氣派非常的魏國皇宮祭壇。
她驚惶地望向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被幾百個方士以圓盤之列困在正中,那些身著白袍的術(shù)士們此刻皆手中捏訣圍聚,念念有詞,道道金光統(tǒng)統(tǒng)匯向她身上,宛若萬箭穿心。
楚郁離慌張失措,只想著起身逃開這可怖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掙不開鎖住自己的無形的符咒,只能邊不住地流淚邊徒勞地掙扎。
視線環(huán)顧之處,她望見祭壇臺下黑壓壓的人頭,那些人是前來觀禮的大梁百姓,此時臉上都掛著期待與欣喜,她甚至看到曾經(jīng)在流民巷里拉住她裙角的貧苦難民,也正拄著拐杖放肆地大笑。
她害怕,驚懼,對自己未知的命運充滿抵觸,腦中便閃過應(yīng)明玕的身影。
她在心中苦苦念著:“明玕,你在哪,快來救我好不好!”
可是回應(yīng)她的只有耳邊恐怖的念咒聲音。
楚郁離絕望地垂頭,視線卻滑過了一張熟悉的容顏,然而她卻無法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意,因那人也在方士行列中,手中捏出的訣子射出刺眼的金光,正是困住她使之動彈不得的其中一條。
“為什么!應(yīng)明玕!為什么!”
楚郁離崩潰大喊,無法控制自己怒火中燒的聲調(diào),她淚如長河決堤,拼命向那個緊閉雙眸不住顫抖的少年術(shù)士呼號。
可依舊沒有回聲,哪怕那人強忍著內(nèi)心極度的悲傷,他都沒有再睜眼看過她,反而將符咒越念越狠,牙齒咬合之間,鮮血汩汩流出。
為什么……
如從漫天星海溯游中直墜萬丈冰窟,楚郁離終于耗盡了全身力氣,虛弱地癱坐在原地,陰霾頃刻間填充進絕望的心。
耳畔的聲音愈發(fā)遙遠,恍惚間她聽到報令官刺破夜空的長喝,她知道那是在宣布她的死期。
“時辰到,火起——”
霎然間,眾方士與楚郁離之間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圍的空氣被灼燒,火星四溢,翻涌的熱浪向她襲來。
與此同時,魏國王宮觀禮的百姓們叩拜在地,異口同聲地喊道:“天佑大魏,神女降世!一統(tǒng)魂兵,重振國綱!”
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楚郁離已僵硬如人偶,無神的眼睛垂落,她氣若游絲地自語道:“原來,我便是那神女!
楚郁離被活活燒死在魏國祭壇上,史筆卻欲以愧疚之意將她描摹成了九重天上降世的神女,將死亡的駭人化作了歸天的神往。
然而直至她化作灰燼消失在眾人視野中,預(yù)期的冥府魂兵卻并未出現(xiàn),祭壇之上只有一個怨氣沖天的孤魂,脫離了焦炭般的肉身浮在半空中,冷視著愚昧的臣子百姓,冷視著吐血不止的少年方士,冷視著大喊不可能的魏國庸君。
一聲清脆的鈴音自腰間傳來,成為幽魂的楚郁離后知后覺地追尋著聲音的來源,卻發(fā)現(xiàn)是當(dāng)日在須彌鬼市中收下的黑衣老者的贈禮。
意料之外,冥府還是來了人。
黑衣老人如同在鬼市時一樣從煙熏火燎的濃煙中走來,眉目慈祥,他牽住楚郁離的魂魄,將周身隱隱的金光渡給了她。
“亂世之中,凡人為了權(quán)力聽信無稽之言,是不是很可笑。俊崩险咄萑牖靵y的魏國皇宮,旋即又用捎著愛憐的目光看向楚郁離,“郁離小友天資不凡,可惜命盤差了點!
楚郁離只;昶,早已分辨不清世事,作為人的記憶以肉眼可見的碎片緩緩散去,老者見此揮了揮衣袖,那些即將湮滅的記憶與知覺便即刻被封回她的體內(nèi)。
她記得老者當(dāng)日朗聲道:“我乃冥府之主,幽都冥王,欲納郁離小友為冥府鬼差一員,不知你可有此意?”
……
少女的冤魂隨老者離去,前塵往事在這場可笑的大火中被燒成灰燼。
人間,鮮血不停地滲出應(yīng)明玕的嘴角,擦都擦不去,墜在無塵白袍上的血漬如同冥府的曼陀羅花,刺眼灼目,每一滴都在提醒他究竟如何將自己摯愛之人送上火浴焚身的活祭。
“怎會如此?!”他憤恨地以拳捶地,“我明明算好了安神香的功效,她本不會醒!”
是了,楚郁離本不該醒來,她應(yīng)當(dāng)在睡夢中結(jié)束自己短暫的人生,她不應(yīng)當(dāng)含冤而死,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絕望地迎來自己困苦生命的終結(jié)。
可是擁有她十一滴鮮血的懸絲傀儡阿離定不愿讓她就這么無知無措地落在奈何橋頭,她們心意連通,她知道天下欠楚郁離一個解釋。
她不愛應(yīng)明玕,但她恨他,恨這些薄情寡義的人類,于是她暗自減去了安神香的分量,又在其中摻入了麻痹痛覺的藥粉,因而楚郁離得以提前醒來。
她不想她痛,卻要讓她記得這些害她之人的丑惡嘴臉。而當(dāng)她在魏國祭壇外遠觀一切時卻亦驚覺自己的唐突,楚郁離的肉體雖然毫無知覺,但剜心之痛卻讓她也捂住了并無聲響的胸膛。
魏國終究是亡了。
楚郁離死在十八歲的仲春,上巳花朝節(jié)后。
從此歲月流逝,大河翻濤,世間再無棲幽閣中楚郁離,冥府卻多了一個雷厲風(fēng)行的女無常,數(shù)百年后,成為了冷面無私的判官厭竹。
繁陰上郁郁,促節(jié)下離離。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
郁離,明玕,都為竹。
楚郁離在大梁故土為自己的枯骨立了座常人見不到的孤墳,每年仲春時節(jié)會攜一壇梨花酒,背靠那塊刻著“楚郁離”三個字的墓碑,無言飲下醇香佳釀,一盞又一盞,似是在與故人席間敘舊。
她為自己改名叫厭竹,不知是否在向自己前世種種宣誓著出離的憤怒。
……
聶銀燭將故事說完,呷了一口涼透的茶水,她面前一直無言的術(shù)士早已淚如雨下。
江山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張若虛筆下的春江花月之景,楚郁離看了無數(shù)年,應(yīng)明玕亦如是。
大概是什么時候知道楚郁離并未如常人一般脫胎往生的呢,許是多年后故地重游,看到那早已不復(fù)當(dāng)日繁盛之景的大梁城廢墟之上又是一片燈火闌珊,秦國終于一統(tǒng)九州成為了秦朝。
他的母國,他的血親,他的臣民百姓都在征戰(zhàn)中化作血水封進過往,當(dāng)那個不甘寫滿瞳孔的廢國君主匍匐在地上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時,應(yīng)明玕只冷漠地俯視著地上那如同螻蟻一般的親父,手下捏起行路符便揚長而去,根本不在乎身后的利刃一刀鍘斷了蒼老的頭顱。
大梁城已沒有他在乎的人,天地之間亦聞不到陣陣竹香,過往的棲幽閣業(yè)已是一家人潮喧鬧的酒肆。他站在旁邊,聽見那些嘈雜的聲響,人們高談闊論的雜言,杯盞交傾的清脆碰撞聲,美酒入喉咕嘟作響。
應(yīng)明玕只覺得這些吵鬧的聲音像蜂蟲一般在他顱內(nèi)亂撞,那曾經(jīng)幽靜清雅的棲幽閣怎么能被這些鬧哄哄的東西代替?
于是他一把火燒了酒肆,隨即背向火海而去,他不顧背后突然高昂起的烈焰熊火,他早已看不得這令人回憶刻骨的紅光。
然而行至鬧市時腳步卻生生頓住,因他面前不遠之處,交叉的路口上,立著一座以法術(shù)作屏障的孤墳,氣派非常卻無人問津,肉眼凡胎見不到,他卻看得明白。
孤冢旁立著一個身穿玄色勁裝的女子,背對著他,手執(zhí)著酒壇,正將滿壺烈酒傾灑在墳前泥土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他登時怔在原地,腦中空白一片,只有不斷緊縮的瞳孔傳達著心中震驚——那人雖不見其面貌,衣著也非常怪異陌生,但那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告訴他,那人正是多年前已被烈火活祭的楚郁離。
來不及思考一切,他向那人猛沖過去,卻在即將近身時被無形的阻力回彈在地,直撞得他嗓子發(fā)癢,一口鮮紅便噴涌而出。
倒地不得動彈之時,應(yīng)明玕的眼睛一直盯著玄衣女子,只見她似洞察了他的動機一般緩緩轉(zhuǎn)身,熟悉的背影卻有著從未見過的容顏。
那容貌極美,卻透著清冽孤芳的味道,一雙秀美的丹鳳眼斜睨著他,眼神里灌滿了不屑。
應(yīng)明玕知道她就是楚郁離,即使她生著一張他從未見過的面龐,即使她散發(fā)的氣場頗如冥府之人。
他迅速起身向那屏障撞去,手下破壁的利劍閃著寒光,然而觸及隔離之界時還是被反推出一丈遠,用力越深摔得越狠,五臟六腑瞬間絞作一團。
耳邊傳來玄衣女子的一聲冷笑,她冰冷的面容已瞬移至他身前,應(yīng)明玕唯記得她如同寒冰窟洞里傳來的聲音,使他墜入萬丈深淵。
“吾乃冥府厭竹,無知凡人屢犯禁地,你再不可踏入此地!
這詛咒一直纏繞了應(yīng)明玕千年,縱使他往后苦練金石之術(shù)終得大成,普天之下無有再能奈何他的人,這大梁故地所設(shè)的結(jié)界卻依舊巋然不動。
應(yīng)明玕暮年殘燈之時,本應(yīng)于奈何橋頭排隊等那一盅飲下即忘卻前塵往事的孟婆湯,他卻突然將熱湯摔下,碎瓷片砸在孟婆腳旁。
那是冥府歷史上一次小有規(guī)模的混亂,應(yīng)明玕用盡畢生道行在幽都中殺出一條路來,屠盡阻隔的鬼差,終于尋到長街上鬼差厭竹居住的府邸,高喊著楚郁離三個字,意圖將那人逼出來。
他說,你不來,我今日便屠盡冥府。
可他終歸是肉體凡胎,縱然在人世有極高深的道法,黑衣冥王的一道金光輕而易舉地將他的三魂七魄劈裂。
自始至終,那人都沒有出現(xiàn)。
他功力散盡被銬上困鬼繩,冥王指示著鬼差們將其立刻押送投胎,卻不知應(yīng)明玕心中執(zhí)念已深如臨魔道,最后一次掙扎發(fā)狠,踉蹌著沖到厭竹的門前,將自己虛弱的一魂一魄拼命扯出,死死地釘在了門廊之下。
幽都冥王將一切收至眼底,遂而嘆道,此人若走正道,該是仙家之命。
對于幽都而言,每百年都要經(jīng)受轉(zhuǎn)世的應(yīng)明玕一次大鬧冥府的折騰,每百年應(yīng)明玕身死之時,厭竹都會去故國家鄉(xiāng)休養(yǎng)生息。這一切,地下的眾鬼官員都習(xí)以為常,甚至還會打賭這一世判官大人會不會見那個快墜魔道的凡人。
是了,應(yīng)明玕快入魔了。
人世間哪會有這樣投胎轉(zhuǎn)世了十幾次還始終不忘前世記憶的人,他倒行逆施的舉動已不被正道三界所容,應(yīng)明玕亦自知這一世結(jié)束若依舊如此,他便要被三界剔除進入魔道。
魔道受三界抵抗,他一旦成魔將永不能進入冥府。
所以即使聶銀燭在他面前萬般苦口婆心地相勸,他都不肯放下這份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他定要見判官厭竹不可,這份刺骨相思早就填滿了他孤寂千年苦索十世的心。
這可苦了口舌發(fā)干的聶銀燭,她本以為自己能將這人勸下,那泛紅的眼睛給了她此人已然動搖的錯覺,卻不知其中深奧,反應(yīng)過來時應(yīng)明玕已一言不發(fā)地抽出佩劍向她砍來,刀刀致命。
“哎你這人怎么動手前都不喊技能的?!”聶銀燭手忙腳亂地躲閃應(yīng)付,剛一起身,方才容身之地便被利刃劈起塵煙。
她道行不及應(yīng)明玕,金石之術(shù)在他面前更是雕蟲小技,欲遁走而逃,可這遮天蔽日的法障卻將她死困其中。
聶銀燭叫苦不迭,心說厭竹啊厭竹,這回幫你處理了這樁破事我就辭職不干了,活了快一千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死皮賴臉不講規(guī)矩的人。
巨大的實力懸殊很快便顯露出來,聶銀燭一個不小心便被擊倒在地,所幸那劍尖砸在了她腰間掛著的南海珠上,九重天的法器力量無窮,生生將應(yīng)明玕逼退了幾尺。
也恰在此時,聶銀燭突然發(fā)現(xiàn)南海珠竟然發(fā)出了愈加明亮的藍色光芒,這正是孟章神君精魂碎片現(xiàn)世時的征兆。
然而神經(jīng)大條的聶銀燭卻懷疑是不是南海珠被應(yīng)明玕一劍捅壞了,因為此前毫無蛛絲馬跡顯示出精魂碎片會在今日出現(xiàn)。
她這一分心又給了應(yīng)明玕可趁之機,他早已殺紅了眼,再次拔刃向聶銀燭刺來。
活了一千歲的聶銀燭在這一刻終于感受到了臨死時究竟是何滋味,她嚇得閉了眼,本能地抬起胳膊遮擋這根本不可避免的劍擊。
然而預(yù)想中的痛感卻遲遲未到,卻有血滴墜落的聲音打破了戛然的寂靜。
聶銀燭再睜眼時,長劍離她不過一寸,稍一用力便能即刻封喉,但卻被瞬間截停,執(zhí)劍之人的胸膛冒出血色的花朵,一柄模樣奇特的兵刃刺穿了應(yīng)明玕的心口。
撲哧一聲,兵刃從肉中抽出,冥府判官厭竹從應(yīng)明玕身后走出,她手里掌著的是冥府專門用來砍厲鬼的斬魂刀。
應(yīng)明玕轟然倒地,魂魄虛浮在肉體上方,即將離體而出。
“郁……離……”他用力竭的聲音慢慢吐出這兩個纏在心上千年的名字,“你終是……愿意……見我了……”
厭竹一改冰冷的神色,溫柔地笑著點頭。繼而長袖一揮,身上玄色的衣衫變成了一席櫻粉色的羅裙。她俯下身子,輕輕撫摸著應(yīng)明玕的臉,指尖在他的眉頭慢慢捋著,似乎真的讓那緊蹙了千年的愁緒舒展開來。
此刻的厭竹恢復(fù)了千年前的模樣,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著了一件櫻粉色的裙子,梳了最好看的妝發(fā),滿心歡喜著奔向心上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竹葉茂密,幽靜清雅,她是楚太守家的千金小姐,他是少年有成的方士后學(xué),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往后的無盡悲愴皆與他們無關(guān)。
厭竹將自己細心呵護了千年的魂燈喚出,緩緩渡進了應(yīng)明玕破碎的靈體中,于是那泛著青黑色的魂魄逐漸被銀光圍繞。聶銀燭認(rèn)得,這是即將飛升九重天的人才會有的精魂顏色。
當(dāng)銀光完全染上應(yīng)明玕的精魂,一塊稍有不同的魂魄碎片自他眉心脫出,應(yīng)著南海珠的光芒,悠悠飄進了聶銀燭的手心。
九天青龍孟章神君的第二塊精魂碎片,現(xiàn)世了。
“你還……怪我嗎?”應(yīng)明玕氣若懸絲,卻用最后的執(zhí)拗問出了囚禁他千年的疑惑。
厭竹笑著搖頭,指肚流連在他的額角:“早不怪了!
“那你還……愛著我嗎?”
“愛呢,一直都是!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嗚哇……太感動了……嗷嗚……”
聶銀燭正在感傷垂淚之際,忽地聽到不合時宜的一聲哭嚎,轉(zhuǎn)頭一看是匆匆趕來的司命星君秦艽抱著包芝麻酥邊嚎啕大哭便往嘴里填吃食。
好好的氣氛被這廝毀了,聶銀燭翻了個白眼,隨手從秦艽懷里掏了一塊芝麻酥丟進嘴里。
執(zhí)念已盡的應(yīng)明玕受了一次天劫后便位列仙班,秦艽奉命來渡他歸位。雖然聶銀燭始終搞不懂為何這樣胡作非為的人也能登上九重天,但看到厭竹一樁心事了卻后欣慰釋然的笑容,她便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冥府再無鬧事的應(yīng)明玕,長街上判官府邸的長明燈終于熄滅,往后厭竹知道,世間再無游方術(shù)士應(yīng)明玕,幽都再無一盞燈慰藉她疲累的心。
然而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她這般想著,亦如是說予了來寬慰她的聶銀燭。
奈何橋頭的孟婆湯肆,二人對坐飲茶,聶銀燭沏了一壺名喚郁離的清茗,看著來往投胎輪回的鬼魂們,聽厭竹淡然地將往事說盡。
她說,你知道嗎,我其實并不恨他。
厭竹成了鬼差后,例行公事時走遍了歲月人間,看過多少悲傷凄怨,方知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一切也不過是歷史齒輪碾過時揚起的微小塵埃。
她說,假使沒有應(yīng)明玕的出現(xiàn),我作為楚家小姐的一生也只會迎來烈火焚身的結(jié)局,這一切都在天機命盤上描述清楚了,我一介弱小女子怎能逆天改命?
她說,我在棲幽閣困居十八年,從不知道民間疾苦,從未看過大梁繁花,從未知道男女情愛是何滋味,幸而應(yīng)明玕出現(xiàn),反倒讓我知道了戰(zhàn)亂很苦,繁花很美,男女之情雖悲歡俱有卻刻骨銘心。這些足夠我在無垠的時間荒野里手植出馥郁的花園,用無窮的生命去回味咀嚼了。
應(yīng)明玕早該飛升成仙,楚郁離便是他的一道劫數(shù),而他卻非要逆天命而為,追尋她整整十個輪回。
厭竹也本應(yīng)該在第一世緣盡時便了結(jié)他的生命,而她卻裝作對天機不覺,私心與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百年?伤裏o法看他成魔,這一世,她要渡他成仙,那才是他的正道,才是他們能擁有的最好的結(jié)局。
從此二人同在正道三界卻無法相見,應(yīng)明玕成仙后將忘卻一切。但厭竹知道,當(dāng)她抬頭望向太清仙境時,那一顆于她眼中最亮的星宿,一定是心尖愛慕的少年。
她一飲而盡杯中的郁離清茶,與過去道了別。
……
聶銀燭辭了鬼差的副職,準(zhǔn)備在人間打點收拾一番就將這一世的身份劃除,而在茶店的太妃椅上優(yōu)哉游哉哼著小曲的秦艽卻打斷了她的主意。
“先不慌,你這一世拿的碎片只是湊巧,正戲還沒開場呢~”滿臉寫著欠揍的司命星君摸向了案幾上泡得七零八落的珍貴茶葉。
聶銀燭氣不打一處來,抄起記賬的狼毫筆就敲了秦艽一記,疼得他摸著額頭在椅子上滾來滾去。
“別裝了,人間的物事怎能讓你有痛感。”聶銀燭白了他一眼,“還不是你情報滯后,竟不告訴我應(yīng)明玕身上藏了碎片!
“冤枉啊,那是他缺了一魂一魄剛好在這一世用碎片補了個齊全,又法力高深隱去了精魂氣息,這哪能怨我嘛!”秦艽不服氣地癟嘴。
聶銀燭頓覺頭疼,不耐煩地問:“那這一世本來的碎片在哪,快說快說,我好提前準(zhǔn)備!
秦艽還未作答,茶店便走進了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朗聲問道:“老板娘在嗎,我來買茶!
聶銀燭應(yīng)聲轉(zhuǎn)身,在見到那人容貌的瞬間愣在原地。
近六百年的時光從未磨滅她的記憶,她識得這張臉,狹長的桃花眼,濃黑的雙燕眉,輕抿的薄唇曾吐過多少不正經(jīng)的言語。
白絳就這么立在她門前,看到她的剎那,眼底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清波。
聶銀燭活了那么久,也不是沒見過前世今生長著相同面容的人。
晚唐時她和秦艽在城隍廟里幫著城隍老爺接濟災(zāi)民,隔壁自發(fā)來為流民百姓分發(fā)白粥饅頭的姑娘生了一張聶銀燭在大漢時服侍的主子的臉。
昔日那尊貴的妃子云鬢高聳,面若春桃,一顰一笑都帶著勾人的魅勁兒,且出生富貴人家,修得一身嬌生慣養(yǎng)的臭毛病,連離自己房間八百丈的蚊子都要派專人去撲打。
可時光流轉(zhuǎn),再見到那副姣好的容顏時聶銀燭卻怎么也不覺得欠打了,只因她那一世投胎而成的姑娘不施粉黛卻笑得極美,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粥鋪前,袖子利落地挽起在肘間,不斷為難民舀粥的雙手布滿了肉眼可見的厚繭子,看向窮苦百姓的眼神溫柔又帶著肺腑的哀憫——竟是個常干粗活的善良人家。
奈何橋盡頭,六道輪回之處,亟待投胎重生的鬼魂是要洗面的,用的是冥府專門的粉末,涂抹在臉上便將此生的容貌全部抹除,像一張白紙似的等待下一世面容的分配。
此舉不是沒有道理,孟婆婆是個盛湯時手要抖三抖的胖老太太,眼神也不大好,有的時候一碗湯盛出來,半碗湯進了碗,不免有人沒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凈。即使厭竹吩咐了那些路過湯鋪的鬼差把分量不夠的孟婆湯補全了,也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會帶著殘缺的記憶跳入輪回。
因此洗面儀式權(quán)當(dāng)是一種補救,將鬼魂們的容顏抹盡,下一世再回憶起前塵,對著個陌生的容貌則更多當(dāng)做是大夢一場了。
而大漢妃子的情況則屬于兩次投胎中間相隔時間太長,不知多少碗孟婆湯在肚中翻滾過,最初記憶早忘得一干二凈,洗面就不是必須步驟了。
可當(dāng)白絳的臉又一次出現(xiàn)在聶銀燭面前時,她不僅感覺到心頭猝然揪起的酥麻感,還感覺到了這人似乎亦對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這一世仍是朝中官員,仍位列侍衛(wèi)親軍司,仍與聶銀燭巧合般地相遇了。
生著白絳容顏的轉(zhuǎn)世之人自稱連白玉,此次奉命護送大宋貿(mào)易通商,走陸上絲綢之路一直西行大漠,途徑西域諸國,揚大宋國威。
聶銀燭與秦艽假扮茶商許氏父女,茶葉生意在江南一帶做得風(fēng)生水起,逐漸便有了享譽全國的聲名,遂在年初被挑為貢茶,入選了通商之路。
朝廷非常重視這一次的茶葉通商,于是派連白玉等一行隨同侍衛(wèi)在出發(fā)前先來了解學(xué)習(xí)一番茶葉運輸和保護的知識,以應(yīng)對大漠長征之路的惡劣天氣和危機情況。
這邊廂,聶銀燭在微微失態(tài)后馬上調(diào)整了心情和散亂的思緒,將連白玉等人先引至?xí)偷恼龔d,告知其去庫房拿此次通商的茶葉樣品,逐一講解各種珍饈茶葉的保養(yǎng)細則。
在茶房燒水烹茶甄選上等茗品的功夫,秦艽化身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樣,優(yōu)哉游哉地兜著步子溜達過來,站在專心煮茶的聶銀燭旁邊咂舌道:“嘖嘖,想不到呀,今日我們許家還有故人來訪呢~”
聶銀燭剜了他一記眼刀,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一聽秦艽油腔滑調(diào)的語氣就知道不對勁,這司命星君平常透著股憨憨傻傻的癡勁,當(dāng)下的口吻卻頗像當(dāng)年流里流氣的白絳,明顯就是話里有話,故意模仿。
秦艽知道聶銀燭活出了老生姜的機警氣,便也不再瞞她,坦白道:“這一次不管怎樣你都得跟著他們這行大宋商隊去大漠了,前幾日天機命盤落了墨,雖還不明顯但總能推理出,這一塊精魂碎片就在他們這隊走著的通商茶道上。”
“別吧,”聶銀燭不敢置信地瞪圓了杏眼,“這么說我是要和他們一起西走大漠?這不是在難為我嗎!”
聶銀燭作為還未正式登上九重天、入仙門考驗的小散仙,能力范圍只在江南一帶,靠著百畝茶園下的仙根草為自己補著靈氣,一旦出了沃土滋潤的神州內(nèi)陸,別說去大漠了,就是隨便去個干巴麻賴的地方,她這一身仙氣都會瞬間消耗殆盡。
她滿臉寫著不要不要,往日對秦艽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瞬間變成了卑躬屈膝,扯住他的袖子便苦苦哀求道:“別讓我去啊,大漠多危險啊,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到哪里找免費苦力了啦~”
秦艽順勢握住聶銀燭的手,卻也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噘著嘴學(xué)著她的聲調(diào):“別想了啊,馬上到九重天的春壽宴了,所有入了仙籍過了仙門的都要赴宴,這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除了你可就沒別人能幫了喂~”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聶銀燭你就自力更生闖大漠去吧,茲當(dāng)是荒野求生了。
心如死灰的聶銀燭還是接受了這個無情的結(jié)局,踢了秦艽屁股一腳泄憤,轉(zhuǎn)而端著茶盞和盤好的茶餅去正堂會客了。
秦艽邊揉屁股邊努嘴,竟然也憤憤不平地自語道:“若不是我脫不開身,鬼才愿意讓你單獨和那小子去大漠呢!”
話音剛落,正在冥府居所里看著公文的判官厭竹大人突然打了個噴嚏。
正堂里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原是連白玉為首的一行人正展開著一張線路圖討論行程布局,聶銀燭端著茶水的步履很輕,他們未曾發(fā)覺她的前來,便給了她更好的視野去觀察那個人的側(cè)影。
清瘦卻不顯萎靡虛弱的側(cè)顏曾陪她走過盛唐的七個春秋,雖不再有前世的記憶,這番認(rèn)真的模樣卻是極好認(rèn)的。當(dāng)年的白絳是她長安東市茶肆的賬房先生,燈下執(zhí)筆算賬時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只不過聶銀燭知道,他轉(zhuǎn)頭看她時將不會再立刻換成不正經(jīng)的調(diào)笑模樣。
果不其然,當(dāng)她走進正堂時,后知后覺轉(zhuǎn)過的熟悉面龐上是客套恭敬和親軍侍衛(wèi)慣有的正氣凜然。他早已不是白絳了,奇怪的是,聶銀燭的心中卻一直不得安寧。
這份情緒的躁動不知從何而起,這份落寞亦不知從何而生,她許久沒有過凡人才有的情感波動。該是千年來一直打交道的只有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和幽都冥府的判官厭竹,人世間見過招呼過的人在漫長的時間里不過繁星數(shù)點不值得銘記,而這次遇到依然保有白絳容顏的連白玉,她心中竟生起陷入世間的彷徨之感。
可數(shù)百年前,奈何橋邊,那個向她大吼著的人不舍忘記,卻分明是她冷言告訴白絳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復(fù)存在,留念前世只會虛度新生罷了。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話,聶銀燭今日默默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
“……諸位看好,茶葉殺青曬干后團成茶餅,此番不出海不會受濕氣,干燥的大漠其實對茶葉并無太大影響,放置在馬車中密封保存便是!甭欍y燭收了心神,開始為將自己加入茶隊之中而謀略,“只不過最難的是此次貢茶種類蕪雜,路途又極顛簸,茶葉難免會混在一團,需得各個分清單獨放置,好讓茶葉間不得串味。諸位官爺剛剛提到貨車要騰空轉(zhuǎn)換多次,這便更需要小心了!
聽聞此話,一些侍衛(wèi)臉上浮現(xiàn)出難為之色,猶豫地問道:“這是要我們分清楚茶葉的種類嗎?”
聶銀燭點點頭,那些侍衛(wèi)臉上的表情更難看了
“慫什么?認(rèn)幾顆茶葉而已,都給我打起精神好好記著!币恢蹦犞v的連白玉這時開口發(fā)令。
聶銀燭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自偷樂:怕是記一輩子都記不下來的。
她早已在剛才為眾人端上品嘗的茶水中加了料,短時間內(nèi)這些侍衛(wèi)對茶葉的記憶力將嚴(yán)重下降,完全記不住任何茶葉品種。
意料之中,連白玉手下的侍衛(wèi)里最好的成績是十種茶葉里記住了兩個,回頭再問就全忘了。
意料之外,明明也喝下了足量的忘事茶,連白玉卻答對了五六個,雖只到一半,卻已然掙脫了聶銀燭設(shè)下仙法的束縛。
“哇塞,頭兒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厲害了吧!”一眾侍衛(wèi)瞬間成為迷弟,欽佩贊嘆的目光齊刷刷向連白玉拋去。
他本人亦疑惑地喃喃道:“我亦不知為何,分明覺得沒有記住,卻下意識就將這道茶的名字說了出來!
聶銀燭攥緊了衣角,心下已決定要找個時機下冥府去問一問厭竹到底怎么回事,依她看這連白玉根本就是孟婆湯沒喝完,這些茶都是他前世為白絳時天天與之打交道并記在賬本上的。
幸而孟婆湯還是有點后勁,連白玉記得的不多,聶銀燭再換了一批唐后新命名的茶葉他便認(rèn)不出個所以然了。
于是當(dāng)眾侍衛(wèi)一籌莫展,連白玉滿面陰郁時,聶銀燭按部就班地建議道:“不妨讓我作為茶商隨商隊前行,此次貿(mào)易往來對我們大宋極其重要,我隨行跟著能將茶葉照顧得周到,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介紹出茶葉的古今緣由,如此各位官爺也好交差。”
周遭一片寂靜,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后都在等著連白玉拿主意,他沉吟片刻,眼睛直盯著聶銀燭不放,似要探查她是否別有居心,可他卻不知聶銀燭望見這熟悉的眸子便又有回憶似潮水般卷來,苦苦維持著的坦然誠懇卻并不因為碎片降世必要跟隨前行的私心。
終于,連白玉開口打破了尷尬的寂靜,雖不置可否卻給了商量的余地。
“此事我做不了決定,需得上報朝廷拿到批文才能將許小姐的名字加上,”他說完便將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對準(zhǔn)了自己的手下兄弟們,“我們這幾日也會多加分辨茶葉品種,如若可以辨析明白便不勞煩許小姐受累走這一遭了!
說罷便將茶葉收在囊中,招呼侍衛(wèi)們起身告別。
“大人慢走!甭欍y燭躬身相送,垂下的頭發(fā)遮住了面龐,她方能趁此時機長吁了一口氣。
再起身時竟對上了連白玉回頭看他的眼睛,四目剛一相對便互相撇開,彼此都覺得對方的眼睛里藏著話,卻又無法說明。
直到連白玉遠去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簾,聶銀燭才捂著胸口吐著氣倚在桌旁,心下卻不得安寧,酥麻的感覺又激烈起來,直鬧得她埋怨秦艽埋怨九重天:好好的開什么春壽大會,好好的春壽大會搞什么入不入仙門的差別,若是有秦艽在身邊她便不至于這樣孤身一人去大漠了。
現(xiàn)下仙法用不了便不說了,連白玉的存在就像爆竹一樣隨時能炸裂她的思緒。
正發(fā)著牢騷,秦艽這廝又慢悠悠地從門口踱了進來,懷里又捧了厚厚鼓鼓的一包吃食,走進一聞才知是桂花糕的味道,清甜的花香混著茶香,莫名地給了聶銀燭一絲慰藉。
“喲,又是誰欺負我們家寶貝閨女啦?”秦艽又端起了許家老爺?shù)募茏,慈愛地摸了摸聶銀燭的腦袋。
不知怎地,見過連白玉后,聶銀燭覺得秦艽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有當(dāng)年白絳的味道,剛剛平息的心又開始躁郁起來,一瞬間什么胃口都沒有,連秦艽遞給她的最愛吃的桂花糕都沒心思接了。
“我說秦艽啊,你能不能別學(xué)白絳說話了,還不夠煩的!
結(jié)果她帶著煩躁的不滿卻沒像之前一樣得到秦艽好聲好氣地哄,他在聽到此話時突然變了臉色,不正經(jīng)的樣子也不呆呆傻傻天然蠢萌了,反而嚴(yán)肅之中帶著慍怒之意。
只聽他板著臉冷言道:“我沒學(xué)他,你不愛提我也不愛提,難道我油腔滑調(diào)一下就一定是學(xué)他嗎?”
聶銀燭明顯聽出了其中稍許的怒意,正驚訝于好脾氣的秦艽竟然也有生氣的時候,那廝便立馬轉(zhuǎn)換成了平常一派天真小仙君的模樣。
“好啦,春壽宴有好多好吃的呢,等你大功告成回來就能吃到了,我都給你捎上。”
秦艽笑瞇瞇地擼了擼聶銀燭的腦袋,直把她朱釵步搖揉作一團。
素來不喜歡秦艽摸她腦袋的聶銀燭這次卻很受用,秦艽的存在就像是一塊定心石一般,雖然她表面經(jīng)常打壓欺罵這個九重天上有一定地位的司命星君,內(nèi)心卻或多或少對其有點依賴。
月升之時,揚州瘦西湖畔的畫舫點上了火紅的燈光,聶銀燭送別了趕赴春壽宴的秦艽厭竹二人,坐在湖邊喝茶。
遠處漸行漸遠的一葉小舟頗似當(dāng)年她乘船而下舟渡江南的那只,同樣的清波搖曳,同樣的流光醉人。
此月卻非唐時月,今月不再照古人。
她喝得迷離,竟似飲酒一般,遂棲在柔軟的春草上和衣而眠去了。
卻不知這晚親軍侍衛(wèi)連白玉在附近便衣喝酒,欲在湖邊散步醒一醒酒意時發(fā)現(xiàn)了酣睡正香的聶銀燭。
鬼使神差的,那總讓他覺得面善的容顏促使他憑借酒勁俯身輕輕摸了上去,觸及嬌嫩肌膚的剎那猛地顫抖了一下,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掙扎著想要脫出。
“我……是否見過你呢?”
他小聲囁嚅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
若說小宮女流螢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就是熬到出宮之日,尋個老實人,開個賣雜貨小吃的鋪子,安安穩(wěn)穩(wěn)庸庸碌碌,白頭攜手至歲月盡頭。
而意外吹散了九重天青龍孟章神君的精魂后,雙桂髻團在腦后的豆蔻少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下了千年,從休養(yǎng)生息的大漢到萬象更新的北宋,青絲微微拂過的面龐亦青春嬌俏,高聳的單髻穿破時光的泯滅,帶起浮云兩行,眉眼中卻釀著一壇年歲久遠的陳酒,皸裂的陶瓷杯上刻滿了風(fēng)沙經(jīng)行的留痕。
秦艽曾說,若把聶銀燭比作酒,那定是埋在江南煙雨打濕的泥濘土地中,飄香桂樹下,一壺永不知何時能見天日,都快熬成泔水的女兒紅。
雖然聽聞此話后,聶銀燭氣得在秦艽新買的香甜核桃酥里灑滿了鹽巴,直齁得他喝光了下界來辦事仙童的瓊漿玉露,她卻不得不承認(rèn),秦艽這句話戳到了她心窩子里。
仙人并非長生不老,只不過擁有比凡人更長遠的壽命,到了年界若不想再渡一次仙劫繼續(xù)為仙,大可入幽都冥府的六道輪回轉(zhuǎn)世投胎。曾時天上的延壽星君江彥便被冥府判官大人三天兩頭的小報告整怕了,仙緣一盡便轉(zhuǎn)世成了人,這一世剛好與聶銀燭打了個照面,是許家茶店對面開著的牛雜鋪的老板。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聶銀燭怕是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家店鋪對面年年如一日起早貪黑開攤賣牛雜湯的老板是當(dāng)年九重天上愛瞎授人長生的延壽星君。這一年牛雜鋪老板還娶了妻,是個頗好看的富家小姐,干起活來卻如同生在鄉(xiāng)土間般麻利勤快。
聶銀燭每日睡到日曬三竿才懶洋洋地打開茶店的門做生意,對面裊裊的炊煙和揚州城迷蒙的煙雨混在一起,醇美濃湯的香味飄搖十里,夫妻二人熱情地招待著八方來客,看到聶銀燭時還會打聲招呼問好。
每每將人間錯落、輪回不息的感慨壓下后,聶銀燭看著那對忙碌卻幸福的夫妻總會有欣羨之意,龐雜念頭便踴躍起來。
可近日一想到這些她便要像遭了瘟一樣趕快甩甩腦袋企圖把莫名其妙的想法丟掉,只因她遐想作為凡人的一生時,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白絳的身影。
“老板娘,再給我三五年陽壽可好!”
六百年前的奈何橋頭,從垂朽老者一瞬化為俊朗少年的白絳曾攤開雙手遙遙地向她喊道,那語氣里的不舍留戀滿溢出幽冥青森的忘川,在須臾彈指間,數(shù)百個春秋劃過后,淌進了聶銀燭的心里。
大漠的風(fēng)沙似乎千年來一貫如此,陌上的行客不過只換了容顏,聶銀燭正如同這漫漫沙海中的一顆砂礫,千年如一日地看著人世的悲歡,愛恨情仇,緣生緣滅,似乎早已與她無關(guān)。
彼時那人是臥底在她東市茶肆里做賬房先生的精兵統(tǒng)領(lǐng),背負著與她立場相悖的帝皇詔令,此時卻是北宋朝中侍衛(wèi)親軍司的一員將領(lǐng),聶銀燭于他而言,不過是隨行走在茶馬商路上的小小茶商許秋練。
天機命盤上一筆一劃的書寫皆是鐵板釘釘?shù)念A(yù)言,聶銀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同行通商的批文。
此時九重天上的春壽宴已開始,仙家齊聚,杯盞交傾,宴飲其間。
凡間的茶馬之歌也響了半月之余,他們從江南出發(fā),一路涉過山水千重,終于在昨日踏出了中原邊界,來到了飛沙走石、烈陽懸額的西域絲綢商道上。
聶銀燭起初還惴惴不安的心已然麻木,出了中原便仙法盡失的小散仙很快接受了殘酷的事實,索性樂觀隨意地把這一行當(dāng)做重生為人的體驗,頭上裹著綢緞里子的巾帕就癱在慢行的駝峰上裝石雕。
“許小姐還撐得住吧?”見她一動不動似有虛脫之意,在她身后的小侍衛(wèi)阿虎忙擔(dān)心地問道,他入親軍司的年限短,還是個青澀的十七歲少年郎,自然比那些和聶銀燭說話時都只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前輩們活潑,也與聶銀燭熟絡(luò)得多,一路上噓寒問暖沒有停過。
聶銀燭見他虎頭虎腦的樣子還真是人如其名,便也樂得與他打交道,畢竟這隊伍前頭還有一個她無論如何也不想經(jīng)常有交集的人,阿虎的存在恰好淡化了連白玉的影響。
“沒事沒事,我就是懶得動而已!彼髶P了揚手,示意阿虎放心。
卻不想這交談聲音被前頭的人捕捉過去,一路無言的疲憊侍衛(wèi)們突然開始拿阿虎開玩笑,安靜到只聞見駝鈴聲聲的茶馬商路上驀地?zé)狒[起來。
“阿虎天天這么關(guān)心人家許小姐,怕不是毛頭小子思春想娶媳婦了呢!”
“許家小姐這么漂亮,我可發(fā)現(xiàn)阿虎時不時就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瞄嘞!”
聶銀燭對這些無動于衷,她老皮老臉的,早沒有外表上芳華正茂的閨閣小姐容顏所示一般時時含羞帶臊的,聽了這些只是微微一笑置之腦后,繼續(xù)窩在駝峰上裝烏龜。
阿虎卻不愿意了,金麥色的臉上登時暈出兩坨可疑的緋紅,忙不迭矢口否認(rèn):“哪有!明明是你們不關(guān)心人家許小姐,大老遠跑過來跟我們受苦,我不過、不過是……”
“那還不是你每每都搶著干活,我們想做點什么也追不上你的速度!”阿虎漲紅了臉蛋,還未說完話便被更過分的話打斷了,他一時語塞,支吾不出完整的句子來辯駁,只能在駱駝上對著空氣揮拳以示抗議。
“好了!”一聲呵斥在哄鬧的氛圍中顯得極不和諧,卻及時使侍衛(wèi)們收了聲,聶銀燭抬頭一看,是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連白玉自前方掉頭而來,“嫌我們水囊里的水太多了嗎,一個個說那么多話不怕口渴嗎?!”
他銳利的眼神掃過每一個方才還哄笑著的親軍侍衛(wèi),那些人皆低著頭露出赧色,阿虎偷偷舒了一口氣,心道可算是解脫了。
還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雖生著一樣的臉,雖內(nèi)蘊著相同的靈魂,連白玉卻無半點當(dāng)年白絳輕浮不羈的浪蕩模樣,亦或許他從來便是如此,她記憶中會在柜臺后面握著狼毫筆朝她笑著眨巴眼的白絳只是他精心的扮演而已。
這么想著,聶銀燭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泛起慨然的笑容。卻不想這笑意被連白玉機敏的眼神抓住,眼底翻起一絲復(fù)雜的色彩,他思索半刻便對聶銀燭道:“許小姐與我同行吧,我這些弟兄們不懂禮數(shù),多有得罪了。”
“啊,好!甭欍y燭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點頭應(yīng)下。
遠處落日漸有墮入迥沙之意,彎月在微黯的白暮中與之遙遙相望,聶銀燭與連白玉并肩而行,胸膛中似有麋鹿失落山林一般倉皇亂撞。
仙法消散后,人的氣息愈發(fā)明顯,她隱匿不住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正暗自哀嘆后悔為什么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這個糟糕的邀請,耳朵卻捕捉到了另一個人結(jié)實有力的心跳。
她循聲找去,源頭正是旁邊正襟跨在駝背上的親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連白玉,雙眼直視正前方的沙路,余光中卻填滿了聶銀燭疑惑的神情。
發(fā)覺她的視線,連白玉忙收了余光,咳嗽一聲掩蓋住心中莫名的緊張,繼而一鼓作氣地與她搭了話,終是打破了令人窘迫難堪的寂靜。
“連某聽聞令尊常年尋仙訪道不在府中,敢問……許小姐是自己一人打點茶店生意嗎?”
聶銀燭點了點頭:“父親癡迷金石之道,慣愛在青丘白山間訪問世外高人,母親又過世得早,我便留在揚州操持家中生意,自得其樂,倒也不算忙碌!
她練就了一身撒謊不打草稿的本事,說這話時自然隨和,好像家中真有個欲圖成仙的老父親將重擔(dān)留給了年輕的閨中小姐,心里卻腹誹著正在九重天上吃香喝辣的司命星君秦艽,直感嘆這人不在眼前還占著為她父親的便宜。
不知為何,聽到金石之術(shù)幾個字時,連白玉的眸中又劃過迷茫之意,模糊朦朧的感覺牽引著他向記憶深處搜尋,意圖找到什么與之有關(guān)的親身經(jīng)歷來,卻在觸碰到某一隅邊界時戛然而止,這奇怪的感覺自他遇見聶銀燭后就沒有停息過。
他醒了醒腦袋,將雜緒暫時清理掉,接著話題又問道:“那許小姐就沒有想過聘用個雜役賬房之類的,也好過自己獨身一人操典家族大業(yè)!
“倒是有過賬房先生,很多年前的事了,他……”
聶銀燭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答道,話到一半才驚覺,忙收了聲。九重天眾神在上,她真不是故意要觸及連白玉的前世記憶。
“他……怎么了嗎?”連白玉明顯對聶銀燭突然剎住話閘而生了好奇心。
素來巧舌如簧能把秦艽懟到無話可說的人卻不知如何作答,踟躕了一會才敷衍道:“他干得不好,天天混吃等死浪費工錢,被我趕出去了!
聶銀燭只恨自己怎么不精盡法術(shù),此時若是仙法未失,她給自己念個清心咒便能將充斥內(nèi)心的狼狽一掃而光。或者干脆到幽都冥府的孟婆湯鋪要一碗熱湯喝光,不夠便把她湯鍋里都飲盡,把這個糾纏她的唐都記憶忘干凈最好。
那邊廂,連白玉看出了她不想繼續(xù)賬房先生的話題,他自己也總覺得這個賬房先生讓其平添了一份煩躁,便也不再追問下去。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又恢復(fù)了無言寂靜的二人各自在想著心思,聶銀燭只覺得身旁這人的身影在和白絳慢慢靠攏,連白玉則抑制不住自己去打探許家小姐之事的心。
明明他從未去過江南,從未見過這個茶商之女,按常理而言二人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但聶銀燭周身散發(fā)著魔魅般的吸引力,總能讓他把視線往她身上移。
甚至在看出了小侍衛(wèi)阿虎對其似有別意時竟不是滋味起來,便借著訓(xùn)斥眾人的功夫?qū)⑺{(diào)到他眼前看著,此時離阿虎隔了兩三人那么遠。偶爾轉(zhuǎn)頭便看見阿虎憤憤不平又不敢作聲的鵪鶉模樣,他竟覺得爽快。
殊不知,二人六百年前是朝夕相處七年的老板娘與賬房先生;殊不知,曾有李唐后裔之事讓他們分道揚鑣不復(fù)相見;殊不知,他曾在辭官后顛沛流離后尋她一生,奈何橋上再相遇之時,執(zhí)意不喝孟婆湯的人只因不肯忘記她的眉眼。
亦不知,他對她的鐘情,在多少次輪回后終于得到了漫溯百年的回應(yīng)。
聶銀燭遠望著黃沙上頑強生長的青草寸寸,思緒越飄越遠,似乎要穿行時光之海去過往中回味,然而猝然響起的木頭敲擊聲卻將她扯回了狂塵彌散間。
那聲音源自他們身后護著的運茶貨廂,清脆的碰撞在安靜的茶馬商路上尤為明顯,聶銀燭下意識回頭看去,疑惑道:“好端端的平路走著,哪來的奇怪聲響?”
更令她生疑的是向來警惕心濃重的連白玉卻并不在意,轉(zhuǎn)過頭隨口說道:“許是貨箱綁得不穩(wěn),茶箱磕了一下吧。”
聶銀燭卻未被他這話糊弄過去,她此行目的并不是真的為了護理茶葉,天機命盤所示青龍孟章神君的第三塊精魂碎片就在這茶馬商道上,秦艽這人丟下了含糊不清的一句話便到九重天參加春壽宴會去了,她只能處處留心著周邊的動向,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是精魂碎片的線索。
而她隨行十幾天,已不是第一次聞見這可疑的撞擊聲響了。
每日都是臨近黃昏之時,每次都是同樣一只茶箱,每逢此時,連白玉就像鈍化了一般對奇怪的響聲置若罔聞。這實在難讓聶銀燭不起疑心。
雖仙法消失宛若凡人,但她直覺中感到這只茶箱中藏著未知玄機,定與神君的精魂碎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黃沙大漠,浮塵漫眼。
聶銀燭覺得這支茶馬商路似乎不僅僅是一次通商往來的旅程。
大漠的夜晚其實并不安靜。
在一望無垠的西域沙國中,月色像撲入巨大瓷碗中的乳白色晶石,融在不會翻濤的砂礫中,清輝皎潔,與沉積千年的砂石相互映照著。
穹頂與大漠等分了天地,曠野之中并無中原人潮的喧鬧聲,卻將任何微小的聲響無限放大,駝鈴隨風(fēng)搖曳的泠泠,篝火燃燒的爆裂,未眠人的帳篷里傳來陣陣私語,以及聶銀燭饑腸轆轆的肚子里不斷作響的咕嘟咕嘟聲。
“啊……好餓……秦艽快給我?guī)Ш贸缘摹?br />
聶銀燭在毛氈上餓得翻來滾去,饑餓的抗議聲幾乎就要填滿這一頂小小的牛皮帳篷。
已掛了個散仙名分的聶銀燭本不該如此饑餓,但荒途大漠的惡劣環(huán)境如今讓她手無縛雞之力,脫去仙法的庇護,她便與肉骨凡胎的女兒家沒有差別,甚至終年如一日懶散不動的生活習(xí)慣下養(yǎng)成的嬌貴身子比尋常姑娘家的體質(zhì)還差了一截。
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無法控制的饑餓感,直鬧得她眼冒金星天昏地暗,看著身下漫過的黃沙都有想舔一口嘗嘗滋味的沖動了。
當(dāng)肚中不停擊打的鼓點快要沖出帳篷時,聶銀燭大腿一拍,身子一起,決定自己去覓食加點餐。
傍晚吃飯時,連白玉主動走到她身邊坐著一起吃,期間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要不要添點飯食。聶銀燭哪還吃得下去,隆隆作響的心跳聲就快要跳出嗓子眼,眼神在天地人群篝火間亂竄,企圖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心安的點。剛剛落到正在偷瞄她的隔壁篝火旁吃飯的阿虎時,那小子刷地一下把頭埋在了飯碗里,對聶銀燭擠眉弄眼的示意毫無反應(yīng)。
聶銀燭氣不打一出來,心說你這毛頭小子平常跟我一起吃喝打鬧的,這會你們頭頭在我身邊坐著就裝鵪鶉了,還能不能有點骨氣?
殊不知她自己也是一副縮頭縮腦眼神飄忽的樣子,在多次給阿虎使眼色無果后終于放棄,連飯菜都來不及吃完就找借口遁回自己的牛皮帳篷里了。
這會兒無底洞一樣的饑餓趕走了聶銀燭的理智,她偷偷溜出了帳篷,繞過了三五個守夜的侍衛(wèi),在篝火照不到的陰暗處悄悄潛行,打算去放著食物貨箱的那頂帳篷里偷一點吃食。
沒想到剛一摸到目的地的帳篷皮背后,正要趁守衛(wèi)不注意轉(zhuǎn)到前門去,這本來漆黑一片的帳篷中突然躥出了灼目的白光,兩個人影投射在聶銀燭面前,嚇得她瞬間壓低了身子。
“不會吧,難不成還有人組團來偷吃的?”她邊小聲嘀咕著,邊將耳朵貼在了帳篷皮上,作祟的好奇心驅(qū)使她不自覺地想打探其中的秘密。
只聽到一高一矮,一偉岸一嬌小的帳中之人在低聲細語著什么,時而帶著激越的爭吵聲,時而又帶著隱忍的哭腔。
聶銀燭一臉詫異和茫然,一是因為這兩人竟然說的不是中原官話而是嘰里呱啦聽不懂的番邦異域方言,二是因為那帳中柔弱矮小的身影竟發(fā)出了嬌滴滴的姑娘家的聲音。
“不是吧……這是哪來的西域人雌雄結(jié)伴來偷吃了?”
滿腦子都是好餓好餓的聶銀燭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還在想著吃食的事情,當(dāng)那帳中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繼續(xù)傳出時她才猛然驚覺,這男人確是連白玉無疑!
不會錯的,她聽了他的聲音七年,這熟悉的聲線化成灰她都能識出來。
到這時,聶銀燭也顧不得肚子的哀嚎,她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一邊繼續(xù)偷聽著二人的對話,一邊將雜亂的思緒慢慢理清,將帳篷中人、發(fā)出詭異聲響的茶箱、行為奇怪的連白玉串聯(lián)在一起,終于得出了一個模棱兩可也差不離多少的結(jié)論。
這女子哪是什么域外來客,分明就是一路藏在茶箱里和他們一起西行大漠,每到黃昏時分應(yīng)是要出來透氣舒展筋骨。而最讓聶銀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連白玉一個北宋三軍司的官員,平常應(yīng)都在皇都行動,如何能說得了番邦的鳥語?
完全冷靜下來的聶銀燭又巡視了周圍的情形,發(fā)現(xiàn)所有的守夜侍衛(wèi)幾乎都不來這一頂裝著通商貨品,理應(yīng)尤為重視的帳篷,反倒在她那頂帳篷外巡得最勤快。若不是剛剛聶銀燭抓了個絕妙的空檔鉆出了帳篷,怕是剛一抬腳掀帳篷就要被三四雙眼睛盯上。
思及此,冷汗涔涔地從聶銀燭的后脖滲出。她本以為這僅僅不止是一次簡簡單單的通商而已,卻未曾料到其實根本就沒有通商之實,或者說是打著揚大宋國威走絲綢商道的幌子暗地里做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勾當(dāng)。
現(xiàn)下連這一群人是貓是鼠都無從分辨,他們護著的只有那茶箱中的女子而已?伤麄円宦范即┬性诠俚郎希ㄐ袝r亮出的身份拿出的批文皆出自帝皇家,這不由得又讓聶銀燭感到頭疼。
“莫非又是一出皇權(quán)斗爭的戲碼?”
聶銀燭一個激靈,想起了唐時聶羽背后緊羅密布的千里托孤計劃,心道難不成她和連白玉就逃不出這皇家明爭暗斗的死循環(huán)?
她正愁得不行,帳篷中的嬌小女子突然沖了出來,嚇得她一個閃身躲在視線觸不到的地方。所幸?guī)ぶ卸苏谔幱诮┏值臓顟B(tài)里,未曾察覺周圍的動靜。
借著傾瀉而下的白練似的銀輝,聶銀燭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與身形。波浪般的卷發(fā)色如富貴的金石,發(fā)尾勾在一對傲人的胸脯上,正隨著女子壓抑不住的怒火而上下起伏著,旇б话愕陌稻G色眼眸在眼光下倒映著銀河碧波,眉骨深邃,鼻梁挺拔,完全是西域人的打扮,頗像當(dāng)年長安東市跳舞的胡姬一族,卻穿著漢家普通婦女的粗布麻衣,兩者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感。
西域女子站在原地平息著波動的情緒,似是根本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一雙白皙如畫卷般的雙手攥成拳頭捏在腰側(cè)。
連白玉很快便追了出來,焦急地沖到那女子身旁,用懇求的語氣低聲對她說了一句胡語。而那女子在聽到之后猛地轉(zhuǎn)身撲在了連白玉的懷里,低頭側(cè)落的眼睛閃著晶瑩的淚光。
在暗中看戲的聶銀燭露出了然的神色,心想我道是什么呢,原來是小情人打情罵俏鬧別扭來了。
她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如有巨石隔在胸中,一時間也不太在乎嚴(yán)峻的情勢了,只想著趕快回自己的帳子里,躲開這對月下多情的癡男怨女,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剛要貓腰離開,卻瞥見那異域女子倏然又推開了連白玉,仰頭流著淚向他大喊,這回卻用了中原官話。
“你還說不喜歡她!你來我?guī)ぶ胁痪褪菫榱私o她取吃食嗎?!”
連白玉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小聲點!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敢責(zé)怪我?!”女子震驚地瞪大了眼睛,蓄滿的淚水又要傾瀉而出,“我偏要大聲,我偏要讓她聽懂,我偏要讓她知道一切然后給她治罪!”
傻在原地的聶銀燭眨了眨眼睛,直覺告訴她這女子口中的“她”指的正是聶銀燭在人間的身份——揚州茶商之女許秋練。
千般萬般情緒都該擁有,可聶銀燭卻漸漸被甜蜜所侵染,只因她從那女子口中得知連白玉進帳篷是為了給沒吃飽晚飯的她取吃食——他竟細心至此。
聶銀燭抿了抿嘴,抵制不住的笑意自心底蔓延上來。
她在這邊兀自滿足著,那邊的男女大戲還在如火如荼地上演著。連白玉見異域女子一聲比一聲嘹亮,忙不迭又去堵她的嘴巴,便用手捂著便轉(zhuǎn)頭朝聶銀燭的牛皮大帳張望,應(yīng)是在觀察她有無察覺外面的舉動。
聶銀燭伏在暗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剛剛被感動的嬌赧之中又摻入了一絲疑慮:如果此行只是以通商作掩護,為何又要批準(zhǔn)她一個毫不相關(guān)又極具危險的小女子進這條商路之中?
疑云堆滿了大漠的穹宇,月光也被一片烏黑的云彩遮住了幾分,那女子終是憤恨地一個跺腳,拔腿便揚著淅淅瀝瀝落下的淚花向大漠深處跑去。
而剛剛還緊張兮兮地哄著女子的連白玉竟沒了下文,站在原地?zé)o聲望著女子離去的身影,眼中藏著些看不透的霧氣。
他不管那跑走的異域美姬,聶銀燭可不能坐視不理。遠處奔跑著的身影就像是一塊奔跑著的精魂碎片,引誘著她隨行前去一看究竟。
異域美人跑起來如騰云駕霧,倒苦了失去仙法后一點行動能力都沒有的聶銀燭,緊趕慢趕追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跑得她吁吁狂喘上氣不接下氣,才在月華熹微處尋到了那女子的身影。
奇怪的是,剛剛還步履如飛的美姬幾乎是突然間駐足停下,僵直的動作還保持著向前奔跑的勢頭,待到聶銀燭踉踉蹌蹌快要虛脫才趕到她身邊一看時,那女子竟然已不成人形,赫然是一尊沙漠中亟待風(fēng)暴侵蝕的石像!
微瞇的雙眼,眼角劃過的淚珠,怒氣卷在手心的拳頭……一切都栩栩如生,似乎還能聞見她唇邊尚未消散的呼吸聲——若不是聶銀燭剛好看全了整出戲,定要以為這是一件鬼斧神工的藝術(shù)品。
突然急轉(zhuǎn)的局勢讓自詡活了一千年什么八條腿的王八沒見過的聶銀燭也手足無措起來,剛剛經(jīng)過一場激烈追逐的雙腳似灌滿了鉛一般沉重。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決定先休息一會再細細盤查。
于是無垠的荒漠中便出現(xiàn)了一副詭譎的畫面,一個氣喘吁吁的漢家女子坐在地上對著一尊西域女子的石像發(fā)呆,這背后的撲朔迷離和玄機暗伏直讓聶銀燭因為仙法損失而愈發(fā)不堪負荷的腦袋隱隱作痛。
她在腦中翻閱著自己的人生閱歷,企圖在漫長的千年時光里找到一絲一毫能用來解釋這詭異現(xiàn)象的見聞,思來想去卻零星半點的收獲都沒有。郁悶不已的她開始懷疑眼前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石像,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要戳到美姬的小腿肚上探探真假。
“別碰她!她身上有詛咒!”一聲呵斥從身后遠遠傳來,嚇得聶銀燭縮了脖子,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是連白玉追了過來。
他加快步子沖到了聶銀燭身邊,阻止了她不安分的手指頭還不罷休,愣是將聶銀燭拽了起來,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不可隨意接觸肌膚的禮數(shù)了,上下左右來回轉(zhuǎn)圈把她檢查了個遍,蹙起的眉頭在確認(rèn)她真的沒有觸碰到石像一絲一毫之時才慢慢舒展開來。
“我……”被當(dāng)場抓包的聶銀燭也分不清狀況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連白玉卻并沒有審問或是斥責(zé)她,見她無事后便立即走到美姬石像旁邊,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綠瓷瓶,隔著瓶口將盛滿的液體倒入了石像半張的口中,轉(zhuǎn)而立即將瓷瓶丟在沙子里,用腳度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砂石,確保瓷瓶不見天日才長吁了口氣。
聶銀燭覺得此時最該做的是拔腿就跑,可是好奇心害死無名小散仙,亦或是剛剛虛脫的腿真的邁不出泰山壓頂一樣沉重的步伐,她只是站在原地等著石像的變化。
但見剛剛還硬如磐石的美姬石像抖了一下,全身便均勻地裂成了無數(shù)小石片。再一抖動,這些石片全都簌簌掉落,蜜桃色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原本生氣勃勃的異域胡姬又展現(xiàn)了鮮活的人類之姿。
見此奇觀,聶銀燭不由得感嘆了一聲,未發(fā)現(xiàn)連白玉又緊蹙起來的眉頭,此時正用擔(dān)憂無奈的眼神望著她。
待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早該跑路的時候,那異域美姬已經(jīng)舒展了筋骨,眼中涉過濃厚的恨意,猝然轉(zhuǎn)頭瞪向聶銀燭,厲聲吼道:“卑鄙中原女人竟想褻瀆我堂堂沙陀國旗月公主,伯朗,我命你立即將其收押,待我回到母國好好審理!”
聶銀燭本以為連白玉至少也會幫她解圍說句話什么的,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曾與她度過七年時光的轉(zhuǎn)生之人,她以為已對她暗生好感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竟迅速聽令,輕而易舉地將虛弱的聶銀燭制服,一捆麻繩裹上了她的手腕,摩擦出火辣辣的疼痛。
這疼痛滲到了心里去,活了一千年的她似乎有點明白了厭竹曾告訴她的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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