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唐都月】聶羽身死
作者:
白茉 更新:2024-08-15 16:48 字數(shù):2831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太宗時秦艽去湘水邊游玩了一圈,捎給了聶銀燭七八個笨重的竹筒,沒跟她說是什么東西便被急召回九重天去了。
那時聶銀燭住在揚州,梅雨時節(jié)濕冷的很,山上拾不到干柴,瞟到那一摞竹筒便起了歪心思,沒想到剛將竹筒塞進灶門不久就聽到一聲爆裂的巨響。
秦艽慢慢悠悠晃來江南時,聶銀燭已經(jīng)屋不蔽雨地住了三天,每日盯著灶臺上方的大窟窿唉聲嘆氣。
“哎呦喂,你是要笑死我呀,”秦艽直捂腹,“這哪是能用來燒火的東西嘛!”
原是黔中道的一個李姓人筑彩藥于筒造了竹筒煙花,秦艽覺得有趣便迫不及待討了幾個送聶銀燭。那竹筒里裝的皆是硝石硫黃之類的火藥,一遇上火星自然掀翻了她的屋頂。
這事讓秦艽十分幸災樂禍,索性成了他與仙人閑聊的談資,到如今九重天上還有人津津樂道。
為了聶羽的生辰,聶銀燭備好了十二只竹筒,在人間的煙花配方之外加了一點仙訣,燃起時有騰龍出海,有鯉魚飛躍,有仙鶴環(huán)云。
夜色降臨,聶銀燭為坐在竹屋臺階上的聶羽添了一件裘衣。
解開心神后,聶羽便一直沉默,聶銀燭喚他時也不立刻答應,兩三聲后才慢慢轉(zhuǎn)頭。他還是會對聶銀燭笑,只是這笑容太過疲累和心酸。
人生第一個百年過去時,聶銀燭也這樣對秦艽笑過,直笑得他憂心忡忡。那時他說,流螢,我在人間看了許多人,糊涂的人最快樂。
但是如果能清明地生活,誰又會甘愿糊糊涂涂的呢?
舊時聽別人念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后來才懂得這其中的酸澀。走了這么久聶銀燭早已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何處,而眼前這個少年的歸途又在哪里呢,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從他身體中脫出后,他會像常人一樣等在濃湯煮沸的奈何橋頭嗎?
世事已如此艱難,不過兩三日的變革便使聶羽失魂至此,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聶銀燭已不敢多想。
追兵離竹屋越來越近,夜色卻過分美好。風清月朗,斜輝晶瑩,太適合約三兩好友,小酌幾杯,題詩數(shù)首。
聶銀燭知道無論是云雨師神、三清天尊還是九重天上的眾仙都在注視著人間將發(fā)生的一切,仙人屏息,少了風雨大作的多事之夜,還了她和聶羽一時太平。
煙火燃起的瞬間,聶羽的眸子也被點亮了。
他抬頭看著空中升騰的焰火,一派天真,這時才是聶銀燭最想看到的樣子。
“姑姑,”煙花熄滅,竹屋歸于黑暗的時候,他扭頭看聶銀燭,嘴角上揚,“謝謝你告訴了小羽自己的生辰,謝謝你照顧了小羽這么久!
聶銀燭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該如何答復他,只能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努力撲滅眼角的淚光。
隱約間,聶銀燭覺得聶羽似乎知道了什么。
縱使聶銀燭實在不想這個平靜的夜晚就此過去,但辛苦得來的一天實在太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固了五行陣法,期望它能為聶羽爭取到幾個時辰的安睡。
第二天,晨光照進竹窗,被分割成片狀的光斑。
窗內(nèi),聶銀燭一夜未曾合眼,聶羽早早便起身,安靜地洗漱完畢,牽著聶銀燭的手走出了竹屋。
窗外,是嚴陣以待的精兵鐵騎。他們皆鐵甲加身,銀色面具扣住面龐,似是受了指令,之前并未破門而入。為首之人想是精兵統(tǒng)領(lǐng),戴金色面具,傲立于馬上,十分威嚴。
見他們走出,統(tǒng)領(lǐng)左手一揮,他身側(cè)副將便開口道:“聶銀燭,你藏匿前朝余孽李浛數(shù)年,其罪當誅。圣上皇恩浩蕩,你若聽命交出他,或可從輕處罰。”
聶銀燭冷笑一聲,不屑地說:“聽命?我聶銀燭活了這么久,這人間還沒有能指示我的人。”
“放肆!”副將一聲怒呵,“你若不從便將萬刃穿心,尸骨難存!
他大概沒想到這能把尋常人嚇破膽的話語到聶銀燭這里卻像是輕風吹過一般被隨意置之,聶銀燭挑眉一笑,露出了厭竹口中形容的花樓老鴇的姿態(tài)。
“呦,這位官爺還真是性急,人家好像也沒說不交的吧,只是……”
“只是什么?”
聶銀燭視線一轉(zhuǎn),仰頭看著正前方那個始終不發(fā)一言的精兵統(tǒng)領(lǐng),朗聲道:“只是這位統(tǒng)領(lǐng)大人眼熟的很,頗像我一位故人!
精兵統(tǒng)領(lǐng)身形一震,微微捏緊了韁繩。
“這位故人昨日剛在這鹿鳴谷中與我分別,他放走的棗紅馬把聶羽的氣息嗅了個十足,我算了算時間,按這匹良馬的腳程,回去通風報信再帶著騎隊尋到我陣前,時間剛剛好!
金甲面具后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雙眼出現(xiàn)了動搖,他不看聶銀燭,聶銀燭卻偏要死死盯著他。
“我只是沒想到,”聶銀燭頓住數(shù)秒,在他突然望向聶銀燭時嫣然一笑,“沒想到與我同行七年的這位舊友竟通曉奇門遁甲之術(shù),還藏得這么深這么好。能騙過我七年,小女子實在佩服啊!
聶銀燭一宿沒睡,自然對周圍的情況一清二楚,昨夜他們趕到陣前,白絳不出一柱香便將她苦心構(gòu)造的陣法解開,卻直等到破曉時分才帶兵靠近。
人到底還是容易萌生惻隱之心的,過去近七年滴水不漏的偽裝卻在近些時日有意無意地坦露馬腳。聶銀燭知他也痛苦和絕望,也一直在等聶銀燭問他,為什么逃出長安的雨夜他能那么巧地算準時間駕車而來。甚至馬車顛簸中聶銀燭并未一下子就按中他的風府穴,他卻極其配合地倒下了,給了聶銀燭一個能手刃他的機會。
他想中途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樣就不用直面聶羽的死亡,而聶銀燭始終不肯遂了他的心愿,終是迎來了針鋒相對的這一刻。
這些都在天機命盤上清楚地刻著,他們都改變不了天意。即使萬般不愿內(nèi)心糾結(jié),他還是引來了這群劊子手,甚至他自己便是精兵統(tǒng)領(lǐng),皇帝身邊最信任的武將。
初識白絳時,去他府宅那日,那棟破敗的宅邸非常眼熟,頗像當年宋長寧的將軍府。今日仔細一想,那里荒廢許久,十二年前才住進了一家富戶。原來危機早就布下,活了幾百年的聶銀燭還是在這場無形的博弈中折了一子。
白絳深不見底的雙眼未曾離開過聶銀燭,過往留在聶銀燭心中那個根深蒂固的浪蕩形象大概只是他善于偽裝的杰作。他會是怎樣一個人呢?七年都無所事事在案前算賬,一副沒長骨頭的模樣,昨天救聶羽時身手不凡,如此深厚的功力又對五行之術(shù)頗為精通,只有心靜如水的人才能做到這樣。
那眼底沒有神采,也沒有戲謔和調(diào)笑,脫離了賬房先生的身份后,他或許是一個嚴肅又深沉的人吧。
這僵持還是被打破了,副將大呵一聲:“聶銀燭,你屢次三番出言不遜,將軍明察,容我先取了這妖女的性命!
“不許!”白絳終于說話,嚴聲厲詞。
恰在此時,聶銀燭身后竹林突然有不合時宜的聲響,甫一回頭便看見一個兵士,彎弓拉滿,箭已在弦,下一秒便見一抹銀光躥出,竟是指向了她。
聶銀燭剛想出手抓箭,卻猛然有人將她飛撲在地,心下一驚慌忙回頭,聶羽倒在聶銀燭身后,那只箭貫穿了他的胸膛。白絳已在聶銀燭身側(cè),想要伸手相護的動作停滯了,邁出的右腳十分不穩(wěn)。后來聶銀燭一直在想,那一天他會不會后悔自己摔斷了腳。
縱然今日的情景已在聶銀燭腦海中預演了無數(shù)次,真正親臨時還是絞痛萬分。聶銀燭大腦一陣麻木,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踉蹌著向聶羽走去,幾欲摔倒。
記憶里始終聽話乖巧的聶羽還在淡淡地笑著,鮮血染紅了聶銀燭送給他的裘衣,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亡著。
“姑姑……”他甜甜地笑著,最后一次喚出了聶銀燭數(shù)百年來從未聽到的,有親緣關(guān)系的,稱呼。
白絳怦然跪地,低首摘下面具,繼而頹然無力地垂下了手,有水滴擊打落葉的聲音;实鄱嘁,另布下弓箭手取他們性命,白絳如此舉動順了皇帝的疑慮,精兵統(tǒng)帥的前程怕是到此結(jié)束了。
可再怎樣,聶羽都不會醒來了。聶銀燭捂緊心口,蹙眉閉目,任滾燙的淚水翻滾而出。